陳平安恍然。
當年最早的梳水國四煞,古寺女鬼韋蔚,韓元善,那位被書院賢人周矩殺死于劍水山莊的魔教人物,最后一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宋鳳山的妻子,柳倩。
柳倩是為了丈夫宋鳳山,為了將劍水山莊的江湖聲譽,推向更高處。
至于那位小重山韓氏貴公子,韓元善卻是野心勃勃,城府深厚,手段更是不差,想要挾一國江湖之勢,躋身廟堂中樞,再往后韓元善到底想要做什么,無法想象。
韓元善能夠做成這么大的事情,以楚濠的面容和身份,當下在梳水國廟堂和江湖只手遮天,陳平安并不奇怪,但是宋鳳山、柳倩夫婦,既然掌握著這么大的把柄,韓元善不是真的楚濠,如此咄咄逼人針對劍水山莊,劍水山莊為何毫無還手之力?韓元善真不怕山莊這邊徹底撕破臉皮,揭穿其身份?
宋鳳山似乎看穿了陳平安的疑惑,笑著解釋道:“演戲給人看而已,是一樁買賣,‘楚濠’要靠這個給投靠他的橫刀山莊鋪路,統一江湖。韓元善知道我們劍水山莊,不會去做朝廷的走狗,就開始大力扶植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對此我們并無異議,江湖第一大門派的頭銜,王毅然在乎,我們不在乎。我們就想著借此機會,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遠離俗世紛擾。作為交換,韓元善會以梳水國朝廷的名義,劃出一塊山上地盤給我們建造新的莊子,那里是爺爺早就相中的風水寶地,韓元善會爭取給我妻子謀得一個河神的敕封誥命。我會推掉所有應酬,謝絕所有江湖上的人情往來,安心練劍。”
柳倩可不是尋常女子,身份與才智都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陳平安嗯了一聲,“退一步海闊天空,宋大哥能夠專心劍道,大嫂也能謀個長長久久的前程。而且祖業之地,被選址為山神廟,也算一樁不小的功德,會有祖蔭陰德庇護子孫。但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老前輩和宋大哥,你們將來需要時不時來這邊瞅瞅,如果新山神的香火不凈,就要早做切割,當然那是最壞的結果了。”
宋雨燒與宋雨燒相視一笑。
陳平安心中了然,想必是自己多嘴了,確實,宋老前輩也好,宋鳳山也罷,其實都算熟稔山上事,尤其是老前輩更是喜好仗劍云游四方,不然當初也無法從地龍山的仙家渡口,為宋鳳山購買佩劍。
陳平安便默默告訴自己,萬事不急,還要在山莊待上幾天。
終究是宋家自己的家務事,陳平安其實初來乍到,不好多說多問什么。
在陳平安心目中,不管別人是如何行走江湖,他的江湖,不會是我今天一拳打退了蘇瑯,明天與宋雨燒吃過了火鍋,后天就御劍北歸,在此期間,萬事不思量,好像從頭到尾都只有最快的出拳,最快的御劍,喝酒快活,吃火鍋暢意,學了拳法與劍術,有了些成就,人生就該如此簡單,越來越省心省力。
不該如此。
也許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俱蘆洲,會不太一樣,就會沒有那么多顧慮。
所以見了面后,只能多問些別人事,來側面推敲一些宋家事。
但是有一點,陳平安無比清楚,能夠舍去山莊在此的祖業,魄力不算小,事情更不小。
尤其是宋老前輩愿意點這個頭,更不輕松。
對于老一輩江湖人而言,面子比天大,宋老前輩就是老江湖,其實王毅然也能算,松溪國那位青竹劍仙蘇瑯,就不太算了。
別的不說,就說蘇瑯此次露面,在小鎮出劍,就很不合規矩。
因為按照江湖上一輩傳一輩的老規矩,梳水國宋老劍圣既然公開拒絕了蘇瑯的邀戰,并且沒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更沒有說類似延后幾年再戰之類的余地,其實就等于宋雨燒主動讓出了劍術第一人的頭銜,類似對弈,棋手投子認輸,只是沒有說出“我輸了”三個字而已。對于宋雨燒這些老江湖而已,雙手奉送的,除了身份頭銜,還有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名聲和面子,可以說是交出去了半條命。
宋雨燒只是笑望著陳平安,當年的小瓜皮,如今可以啊。就是不知道酒量長了沒有,吃不吃得辣了?還信不信喝酒能解辣味的話了?老人尤其好奇,當年陳平安那個心心念念的姑娘,見了面后,到底成了沒有?還是真給自己烏鴉嘴,一句“你是好人”給打發嘍?
聽了宋鳳山還算合乎情理的解釋,陳平安又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那么蘇瑯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他在小鎮那邊準備出劍的氣勢,千真萬確,是想要跟老前輩分出生死,而不僅僅是分個劍術的高低而已。”
這次是宋雨燒親自來為陳平安解惑:“當年我最尊敬的那位彩衣國劍神,恐怕也就是如今蘇瑯的境界。蘇瑯天資高絕,破鏡之后,想要尋找一塊磨劍石,助他穩固境界。看遍十數國,我宋雨燒剛好用劍,名氣也夠,又差了他蘇瑯一境……就算是半境吧,當然是拿來磨劍的最佳對象。”
宋雨燒其實對喝茶沒啥興趣,只是如今喝酒少了,只有逢年過節還能破例,孫子孫媳婦管的寬,跟防賊似的,沒法子,就當是喝了最寡淡的酒水,聊勝于無。
老人繼續說道:“只是蘇瑯這一鬧,這就讓我有些兩難,若是答應與之一戰,輸也好,死也罷,都不算什么,可是卻會壞了我們與韓元善的那樁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