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笑問道:“好人兄,你是怎么帶著我逃離群妖重圍的?費了老大勁吧?”
劍氣十八停運轉完畢,陳平安收了劍爐立樁,說道:“沒有大費周章,群妖與你廝殺太久,已經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還有援手,一個個畏縮不前,圍殺堵截就有些擺擺樣子,不過還是糾纏了一段時間,最終給我撿了個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這里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給對方剝了去,我阻攔不及,很是愧疚。”
書生苦笑道:“那這根縛妖索和兩把飛劍?”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道:“保護你啊,此地有兩頭大妖,就在鐵索橋那一頭虎視眈眈,一頭蟒精,一頭蜘蛛精,你應該也瞧見了,我怕自己潛心修行,誤了你性命。”
書生瞥了眼鐵索橋那邊,確實有兩頭可憐兮兮的精怪,可那叫“大妖”?連人形都未修成,見著了自己身上這根先天壓勝的縛妖索后,沒嚇破膽,跑出幾十里外已經算是好的了。
陳平安笑道:“還不是怕你醒過來后,不聽我半句解釋,睜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殺殺,到時候豈不是誤會更深?現在咱倆是不是算把話說開了?”
書生點頭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俠義心腸,更難能可貴的,還是這行事縝密,我是真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現在可以說說看自己姓什么了吧?生死之交,患難兄弟,若是還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書生笑容燦爛,無比真誠道:“我姓楊,名木茂,自幼出身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于資質不錯,靠著祖輩世世代代在崇玄署當差的那層關系,有幸成了云霄宮羽衣宰相親自賜了姓的內傳弟子,此次出門游歷,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錢已經所剩不多,就想著在鬼蜮谷內一邊斬妖除魔,積攢陰德,一邊掙點小錢,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與崇玄署交好的親王壽誕上,湊出一件像樣的賀禮。”
既然此人認得碑頭“龍門”二字,那么那三張符箓,多半就被看破根腳了。
所以書生就不把對方當傻子了,省得對方惱羞成怒,又給自己來上一拳。
陳平安似笑非笑,“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個別洲的外鄉人都聽說過大名,如雷貫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認不認得那位天生道種的楊凝性?”
書生白眼道:“作為云霄宮內門弟子,如何不認得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認得他,我還認得那位喜歡游歷四方的大公子楊凝真,與他們關系都還不錯,當然了,這兩位是高高在上的楊氏嫡傳子弟,我與他們兄弟二人,不過是點頭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書生見他將信將疑,似信非信,書生也沒轍,對方總不能嚴刑拷問自己吧?可真要如此,一根法寶縛妖索,兩把飛劍,可未必困得住自己。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早先遛著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誤以為有機會痛打落水狗,一心為了殺我?”
書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皺眉,眉心處刺痛不已,哀嘆不已,下一刻,書生整個人便變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認識陳平安,自稱的“一身純陽正氣”,練氣士也好,純粹武夫也好,氣機可以隱藏,氣勢可以變化,唯獨一個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種氣象,卻很難作偽。
陳平安皺眉道:“你患有離魂癥?雙方在爭奪魂魄?”
這就像門墻之內,兄弟打架,爭執不休。
一般對于修士而言,這是大忌諱。
一旦如此,練氣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難上加難,能夠躋身金丹地仙就已經是天大的僥幸,想要破元嬰心魔,簡直就是奢望。
書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為了救我出來,你受傷不輕,損耗很大,你最后祭出的那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不但珍貴,與我家符箓脈絡,應該也有些淵源。所以那件法袍‘百睛饕餮’,以及袖中三張符箓,就當是我的謝禮好了。至于我,自然不是叫什么楊木茂,但確實出身于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實姓名,就與不你說了,你只管猜測。”
陳平安疑惑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后,‘你’其實還能清醒看著外邊的大天地?”
書生點頭,只是并未言語解釋什么。
陳平安說道:“但是要殺我,是你的本心。”
書生笑道:“何嘗不是你的本心?”
陳平安默然無言。
書生說道:“你既然最終選擇救我,而不是殺我,我覺得有必要再出來見你一次。我想象中的大道之爭,堂堂正正,應當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認可此說,我們可以挑選一個時日,等到各自歷練結束,將來在那砥礪山生死一戰?對了,還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次,我總覺得有誰在鬼蜮谷遠處窺探你,斷斷續續,并不長久,我只能依稀察覺到是在北方某處,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陳平安不置可否。
書生笑道:“我接下來要潛心煉化那塊龍門碑,必須心無旁騖,你與另外一個‘我’打交道,麻煩多擔待些。怎么說呢,他就相當于我心中的惡,所有念頭,雖然被我縮為芥子,看似極小,實則卻又極大,并且極為純粹,惡是真惡,無需掩飾,天性行事無忌,不過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現身掌控這副皮囊,都會與他約法三章,不可逾越規矩太多。對了,他行事之時,我可以旁觀,一覽無余,算是借此觀道、砥礪本心吧。可我言語之時,他卻只能沉睡。”
陳平安內心一震,正要說話,書生已經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