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稱公子為仙師老爺,可小婢怎么看著公子更像一位純粹武夫,那杜俞也說公子是位武學宗師來著,武夫殺神祇,不用沾因果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掠出,如飛雀縈繞樹枝,夜幕中,一抹幽綠劍光在陳平安四周飛快游曳。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劍仙!”
據說在蒼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飛劍取頭顱的劍仙!
陳平安笑道:“你說是就是吧。”
那侍女開始猶豫不決,她臉上的悲苦神色,與渠主夫人先前的楚楚可憐,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
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機,依照渠主夫人喜歡猜疑的脾氣,以及那位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還不是一個死字?一湖三河兩渠,數百年間內,因為一點小事觸怒湖君,結果被點了那水燈、魂魄被抽絲剝繭出來作為燈芯日夜燃燒的姐妹,她一雙手都數不過來,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那盞水燈滴落最后一點精魄油滴,才算脫離苦海,只是同樣再無來生來世了。
陳平安原本想要多說一些曲折脈絡,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后續打算,為她寬心,但是最后就只是一個字,“說。”
侍女嚇得身體一晃,再不敢心存僥幸,便將自己知曉、推敲出來的一些內幕,竹筒倒豆子,一股腦說給了這位年輕劍仙。
蒼筠湖那位湖君,是她們銀屏國數一數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幾位山岳之主,也可平起平坐,對于隨駕城那座城隍廟,素來瞧不起,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靈,曾經與渠主夫人結怨,斗法一場,湖君大人差點就要駕馭湖水,擺出水淹隨駕城的架勢,逼迫水神祠神祇現身,當著一城百姓的面,磕頭認錯,后來是被一位白發蒼蒼的過境劍仙從中斡旋,才就此作罷。但是湖君對隨駕城怨恨更深,當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那封秘信,城隍廟被蒙在鼓中,但是湖君卻洞若觀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那位送信人,得知密信內容后,湖君大人將一枚可以令山水神祇離境遠游的玉璽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與那送信人一起走了趟銀屏國京城。
陳平安聽到這里,問道:“那火神祠神祇與城隍廟關系如何?”
侍女說道:“關系平平,照理說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卻不太喜歡跟城隍廟打交道,許多山上仙家籌辦的山水宴席,雙方幾乎從來不會同時出席。”
陳平安又問,“湖君對那城隍廟又是什么態度?”
侍女柔聲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那城隍爺,咱們渠主夫人偶爾在湖底龍宮那邊喝高了,回到私宅,便會與我們姐妹二人說些體己話,說湖君老爺笑話那位城隍爺就是個草包,生前最喜歡剽竊寒士詩詞,然后砸錢為自己揚名,銀屏國選了這么個家伙當城隍爺,只重名聲清譽,生前身后都不是個有治政才干的,平日里吟風賞月,自號玩月真人,喜歡當甩手掌柜,也不知馭人之術,所以隨駕城這場災禍,哪里是什么天災,分明就是**。不過咱們蒼筠湖與隨駕城城隍廟,面子上還算過得去,那位城隍爺經常會帶一些京城外出游歷的達官顯貴、王公子孫,去湖底龍宮長長見識,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數人,個個狐媚子,故而貴客們次次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陳平安說道:“城隍廟一錯再錯,鑄成今日大禍,火神祠自然會被殃及,其實你們那位蒼筠湖湖君樂見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聲,片刻之后,苦笑道:“湖君老爺是一國水神魁首,心思深邃,我這等卑微小婢,哪里能猜得到。”
陳平安點點頭,將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后輕輕一彈指,侍女直挺挺后仰倒地。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墻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滾在地,緩緩醒來,她頭疼欲裂,渾身筋骨幾乎散架了。
陳平安問道:“方才這小婢腦子里一團漿糊,問不出什么來,你瞧著機靈些,你來說說看?”
這位婢女想要跪地磕頭饒命,被陳平安一彈指,力道稍輕,但是仍砸得她如斷線風箏,倒飛出祠廟大門,然后又被陳平安一伸手,駕馭返回,將她掐住脖子,雙方對視,侍女見著了他的眼神,嚇得肝膽欲碎,臉色鐵青,嗚嗚咽咽,似乎有話要說。
陳平安隨手將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癱軟在地,然后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轉頭凝視著那位渠主夫人,眼神復雜,有感激,有戀戀不舍,有埋怨。
她最后板著臉,朝那個裝神弄鬼的年輕仙師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說完了!”
陳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臺階上,雙手輕輕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
陳平安又是抬手一彈指,將其擊暈。
然后以行山杖巧妙敲地,渠主夫人被那條蜿蜒而至的罡氣打在后腦勺上,頓時清醒過來,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然后癡癡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陳平安一臉怒容,“兩個賤婢,跟在你身邊這么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