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景澄自言自語道:“先看了他們的打家劫舍,我就想殺個一干二凈,前輩,如果我真這樣做了,是不是錯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錯。”
隋景澄又問道:“可我如果是見過了他們的生活后,再在道路上遇到他們,如果丟給他們一袋子金銀,是不是就錯了?”
陳平安笑道:“沒有錯,但是也不對。”
隋景澄突然有些心虛。
陳平安說道:“先前就說好了的,我只是借你那些金銀,你怎么做,我都不會管。所以你偷偷留在寨子外邊,不用擔心我問責。”
陳平安最后說道:“世事復雜,不是嘴上隨便說的。我與你講的脈絡一事,看人心脈絡條條線,一旦有所小成之后,看似復雜其實簡單,而順序之說,看似簡單實則更復雜,因為不但關系對錯是非,還涉及到了人心善惡。所以我處處講脈絡,最終還是為了走向順序,可是到底應該怎么走,沒人教我,我暫時只是悟出了心劍一途的切割和圈定之法。這些,都與你大致講過了,你反正無所事事,可以用這三種,好好捋一捋今日所見之事。”
這天原本日頭高照,暑氣大盛,哪怕隋景澄身穿竹衣法袍,坐在車廂內依舊覺得煩悶不已。不曾想很快就烏云密布,隨后大雨滂沱,山間小路泥濘難行。
好在附近有文人雅士建造在山林間的宅邸,可供避雨。
隋景澄知道這棟宅子的主人,因為早年與隋家有些交集,與她爹一樣是棋壇宗師,只是當官當得不大,官至兵部郎中就告老還鄉,但是子弟當中,人才濟濟,既有在棋術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棋待詔,還有兩位進士出身的年輕子弟,如今都已正式補缺為官,所以這座原本聲名不顯的山頭,就開始有了些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意思,宅子哪怕位于僻靜山野,依舊常年賓客往來,車水馬龍。
這家人的門房老人,聽說那冪籬女子出身隋氏旁支,遠嫁他鄉,此次是返鄉省親,就十分客氣,聽說她無需住宿之后,反而有些失望。畢竟隋老侍郎是五陵國的清流砥柱,又是與自家老爺一般的弈林神仙,故而女子的隋氏身份,不是尋常達官顯貴的家眷可以媲美。
陳平安與隋景澄在避雨期間,哪怕隋景澄一直沒有摘下冪籬,門房仍是讓下人端來了茶水。
不知是丫鬟走漏了消息還是如何,很快就有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趕來,說了些客套話,還問了些不知婦人是否精通手談的言語,隋景澄應對得滴水不漏,那公子哥也是個坐得住的,竟然明明無話可聊了,還能夠自己找話,半點不覺得尷尬,連那身穿青衫的年輕車夫都能攀扯幾句,聽說是為這位夫人傳遞家書的家族侄輩后,很是熱情,看著毫無世家子弟的架子。
雨歇之后,那位世家子親自將兩人送到了宅邸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后,微笑道:“定然是一位絕代佳人,山野之中,空谷幽蘭,可惜無法目睹芳容。”
門房老者似乎熟稔這位公子哥的脾氣,玩笑道:“二公子為何不親自護送一程?”
年輕人搖頭晃腦,走回宅邸,去與一位美婢手談去也。
道路上,隋景澄坐在車簾子旁邊,摘了冪籬,輕輕掀起,問道:“前輩,若是對方見色起意,釀成禍事,我有沒有錯?會不會終究是有一點點錯在的,畢竟我之美色在前,被人目睹,便有了覬覦之心在后。”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就是脈絡和順序之說的麻煩之處,起先很容易會讓人陷入一團亂麻的境地,似乎處處是壞人,人人有壞心,可惡行惡人仿佛又有那么一些道理。
陳平安若真是她的傳道人護道人,一般而言,是不會直接說破的,由著她自己去深思熟慮,只不過既然不是,而且她本就聰慧,就無此憂慮了,直接說道:“先后順序不是你這么講的,天地之間,諸多的是非對錯,尤其是一洲一國約定俗成之后,皆是定死了的,見財起意,暴起行兇,見色起意,仗勢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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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毋庸置疑的錯,不是你有錢,就是錯,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就有錯。在清楚這些之后,才可以去談先后順序,以及對錯大小,不然哪怕市井婦人搔首弄姿,招搖過市,也不是強搶女子的理由,稚子抱金過市,以及什么懷璧其罪的說法,你真以為是稚子錯了嗎?是懷璧之人錯了嗎?不是如此。而是世道如此罷了,才有這些無奈的老話,只是為了勸誡好人與弱者必須多加小心。”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世事如此,從來如此,便對嗎?我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