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裴錢和周米粒一聽說從今天起,這么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東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錢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臉頰,使勁一擰,小姑娘直喊疼,裴錢便嗯了一聲,看來真的不是做夢。周米粒使勁點頭,說不是不是。裴錢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說米粒啊,你真是個小福星嘞,捏疼了么?周米粒咧嘴笑,說疼個錘兒的疼。裴錢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聲叮囑,咋個又忘了,出門在外,不許隨隨便便讓人知道自己是一頭大水怪,嚇壞了人,總歸是咱們理虧。說得黑衣小姑娘又憂愁又歡喜。
渡船一層一層逛過去,時不時推開沉水數百年猶有木香的屋門,由于渡船裝飾物品當年早已搬空,充為國庫以備戰需,故而如今大小房間,格局相仿,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陳平安卻半點不覺得無聊,最后來到頂樓,站在最大的一間屋子里邊,不出意外,這就是以后“翻墨”渡船的天字號房間了,陳平安突然收斂了神色,來到視野開闊的觀景臺。
打醮山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一事,牽一發而動全身。
渡船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過有些活了下來,有些死了。至于那個出手擊毀渡船的劍甕先生,到底為何要如此行事,是怎樣的恩怨情仇,才讓他選擇如此決絕行事,好像并不重要。
陳平安在想一個問題,自己如今修為低,家底薄,重提此事,便是以卵擊石,所以可以暫時忍著。
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經是宗字頭山門,自己已是元嬰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可以為自己的心中積郁,為春水秋實她們的境遇,說上一說,可以說,卻必然要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例如自己與大驪王朝徹底撕破臉皮,與天君謝實結仇,畫卷四人一一戰死,落魄山風雨飄搖,山上所有人,都將淪為寶瓶洲的過街老鼠,陳靈均去了北俱蘆洲便是一個死,陳如初再無法去往龍泉郡城,騎龍巷的鋪子那邊的大驪死士,從護衛變成暗殺,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說死則死,若是落魄山又走了誰,到時候的對錯,算誰的?
他陳平安該如何選擇?
若是陳平安現在就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劍仙,就可以少去諸多麻煩。
一肩挑之,一劍挑之。
但成為劍仙,何其艱難,遙遙無期,希望渺茫。
生死之外,依舊劫難重重。
陳平安也會學小寶瓶和裴錢,還有李槐,看那些江湖演義小說,很仰慕書上那些英雄俠客的一往無前,毅然決然,將生死置之度外,舍身取義,毫不猶豫。
這個世道不但需要這樣的書上故事,書外也需要有很多這樣的人,所做之事,興許有大小之別,但是善惡分明。
只是相較于裴錢那種揀選著大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復翻閱,偶遇武功蓋世的江湖前輩,結識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俠仗義殺那些大魔頭……裴錢喜歡大段大段跳過那些磨礪困苦的篇章,陳平安往往看了個開頭,便困頓不前,那個未來注定擁有種種際遇和眾多機緣的人,往往一開始便會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負血海深仇,然后在書中,他們便一下子長大了。
陳平安會感到不適應。
那些精彩紛呈的江湖故事,也許很引人入勝,看得李槐和裴錢神采飛揚,但是陳平安卻很難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紙黑字。
裴錢在屋內問道:“師父,咋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什么,想到一些往事。”
盧白象來到陳平安身邊,笑道:“恭喜。”
陳平安說道:“你也得抓緊了。”
盧白象神色有些惆悵,“在猶豫要不要找個機會,跟朱斂打一場。”
陳平安笑道:“我覺得可以,反正不花錢。”
盧白象望向陳平安,“在北俱蘆洲,挨了不少揍?”
陳平安點頭道:“兩位十境武夫先后幫著喂拳,打得我死去活來,羨慕不羨慕?”
盧白象微笑道:“這么一說,我就心情好多了。”
陳平安說道:“別忘了,這把狹刀停雪是借你的。”
盧白象玩笑道:“我這不是幫著落魄山找了兩棵好苗子?還夠不上一把刀?”
陳平安不接茬,只是說道:“元寶元來,名字不錯。”
盧白象問道:“見過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跟他們一見面,就夸人家名字好,結果那小姑娘,看我眼神,跟早先岑鴛機防賊的眼神,一模一樣。我就想不明白了,行走江湖這么多年,結果竟然只有在自己的落魄山上,給人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