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白眼道:“這會兒又沒外人,給誰看呢,咱倆省點氣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東山坐回裴錢身邊,輕聲說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跡,不得演練演練?就像咱們落魄山的看門絕學撼山拳,不打個幾十萬上百萬遍,能出功夫?”
裴錢嗤笑道:“兩回事。師父說了,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與人為善,誠字當頭!”
裴錢一搬出她的師父,自己的先生,崔東山便沒轍了,說多了,他容易挨揍。
只不過裴錢很快低聲道:“回頭倆夫子瞧不見咱們了,再好好練練。因為師父還說過,無論是山上還是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示敵以弱,可以幫著保命。示敵以強,可以省去麻煩。”
崔東山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落魄山別的不多,道理很多。
清晨時分,種秋和曹晴朗一老一小兩位夫子,雷打不動,幾乎同時各自打開窗戶,按時默誦晨讀圣賢書,正襟危坐,心神沉浸其中,裴錢轉頭望去,撇撇嘴,故作不屑。雖說她臉上不以為然,嘴上也從不說什么,可是心里邊,還是有些羨慕那個曹木頭,讀書這一塊,確實比自己稍稍更像些師父,不過多得有數便是了,她自己就算裝也裝得不像,與圣賢書籍上那些個文字,始終關系沒那么好,每次都是自己跟個不討喜的馬屁精,每天敲門做客不受待見似的,它們也不曉得次次有個笑臉開門迎客,架子太大,賊氣人。
只有偶爾幾次,約莫先后三次,書上文字總算給她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用裴錢與周米粒私底下的言語說,就是那些墨塊文字不再“戰死了在書籍沙場上”,而是“從墳堆里蹦跳了出來,耀武揚威,嚇死個人”。
周米粒聽得一驚一乍,眉頭皺得擠一堆,嚇得不輕,裴錢便借了一張符箓給右護法貼額頭上,周米粒當晚就將所有珍藏的演義小說,搬到了暖樹屋子里,說是這些書真可憐,都沒長腳,只好幫著它們挪個窩兒,把暖樹給弄迷糊了,不過暖樹也沒多說什么,便幫著周米粒看管那些翻閱太多、磨損厲害的書籍。
大概就像師父私底下所說那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本書,有些人寫了一輩子的書,喜歡翻開書給人看,然后滿篇的岸然巍峨、高風明月、不為利動,卻唯獨無善良二字,但是又有些人,在自家書本上從來不寫善良二字,卻是滿篇的善良,一翻開,就是草長鶯飛、向陽花木,哪怕是隆冬酷暑時節,也有那霜雪打柿、柿子紅通通的活潑景象。
與暖樹相處久了,裴錢就覺得暖樹的那本書上,好像也沒有“拒絕”二字。
書上文字的三次異樣,一次是與師父的游歷途中,兩次是裴錢在落魄山喂拳最辛苦時分,以棉布將一桿毛筆綁在胳膊上,咬牙抄書,渾渾噩噩,頭腦發暈,半睡半醒之間,才會字如游魚,排兵布陣一般。關于這件事,只與師父早早說過一次,當時還沒到落魄山,師父沒多說什么,裴錢也就懶得多想什么,認為大概所有用心做學問的讀書人,都會有這樣的境遇,自己才三次,若是說了給師父曉得,結果師父已經見怪不怪幾千幾萬次了,還不得是作繭自縛,害她白白在師父那邊吃板栗?板栗是不疼,可是丟面兒啊。所以裴錢打定主意,只要師父不主動問起這件瓜子小事,她就絕對不主動開口。
裴錢突然小聲問道:“你如今啥境界了,那個曹木頭疙瘩可難聊天,我上次見他每天只是讀書,修行好像不太上心,便用心良苦,勸了他幾句,說我,你,還有他,咱仨是一個輩分的吧,我是學拳練劍的,一下子就跟師父學了兩門絕學,你們不用與我比,比啥嘞,有啥好比的嘞,對吧?可你崔東山都是觀海境了,他曹晴朗好像才是勉勉強強的洞府境,這怎么成啊。師父不常在他身邊指點道法,可也這不是曹晴朗境界不高的理由啊,是不是?曹晴朗這人也沒勁,嘴上說會努力,會用心,要我看啊,還是不太行,只不過這種事情,我不會在師父那邊嚼舌頭,省得曹晴朗以小人之心度武學高手、絕代劍客、無情殺手之腹。所以你如今真有觀海境了吧?”
崔東山搖搖頭,“不是觀海境。”
裴錢以拳擊掌,“那有沒有洞府境?中五境神仙的邊兒,總該沾了吧?算了,暫且不是,也沒關系,你一年到頭在外邊逛蕩,忙這忙那,耽誤了修行境界,情有可原。大不了回頭我再與曹木頭說一聲,你其實不是觀海境,就只說這個。我會照顧你的面子,畢竟咱倆更親近些。”
崔東山學那裴錢的口氣,微笑道:“大師姐就是這么善解人意哩。”
裴錢皺眉道:“恁大人了,好好說話!”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兩只雪白大袖飄然下垂如瀑,在裴錢眼中,也就是看著值錢而已。這都是師父的叮囑,對待身邊親近人,不許她用心偷看心湖與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