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轉頭委屈道:“可是白首瞧不起劍客,師父行走江湖千萬里,一直以劍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緊,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劍修身份,瞧不起師父劍客,我可不答應。”
白首當下只覺得自己比那郁狷夫更腦闊兒開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裴錢一身拳意,洶涌流轉,仿佛有原本靜謐安詳的涓涓細流千百條,驟然之間便匯聚成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
竹樓崔前輩昔年喂拳,偶說拳理幾句,其中便有“瀑布半天上,飛響落人間”比喻拳意驟成,武夫氣象橫生天地間,更有那“一龍四爪提四岳,高聳脊背橫伸腰”,是說那云蒸大澤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龍布雨,甘霖皆從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云霄離人間。
陳平安:“嗯?”
裴錢一身拳意驀然消散,乖巧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還能咋樣,師父生氣,弟子認錯唄,天經地義的事兒。
崔前輩教拳,最得其意者,不是陳平安,而是裴錢。
最少陳平安是覺得如此,裴錢學拳太快,得到的意思太多太重,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既欣慰,也擔憂。
白首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是我白首大劍仙這么偏袒姓劉的,與裴錢一般尊師重道,估計姓劉的就該去太徽劍宗祖師堂燒高香了吧,然后對著那些祖師爺掛像偷偷落淚,嘴唇顫抖,感動萬分,說自己終于為師門列祖列宗收了個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好弟子?陳平安咋回事,是不是在酒鋪那邊喝酒喝多了,腦子拎不清?還是先前與那郁狷夫交手,額頭挨了那么結實一拳,把腦子錘壞了?
陳平安正色道:“白首算是半個自家人,你與他平時打鬧沒關系,但就因為他說了幾句,你就要如此認真問拳,正式武斗?那么你以后自己一個人行走江湖,是不是遇上那些不認識的,湊巧聽他們說了師父和落魄山幾句重話,難聽話,你就要以更快更重之拳,與人講道理?未必一定如此,畢竟將來事,誰都不敢斷言,師父也不敢,但是你自己說說看,有沒有這種最糟糕的可能性?你知不知道,萬一萬一,只要真是那個一了,那就是一萬!”
“一旦如此,天底下那么多下山歷練的修道之人,一山只會比一山更高,江湖水深,處處看似池塘實則深水潭,你一個人在外邊,吃了大虧,嘗了大苦頭,他人之小錯,你卻仗著拳意傍身,遞出大錯之拳,然后他人親朋、長輩對你出手,師父就算事后愿意為你打抱不平,師父有那十分氣力,又能問心無愧出拳幾分?師父還能遇見那人,便一言不發,只管傾力出拳?師父還怎么一拳將其撂倒后,與他只說一句,說我那弟子只是拳小理大,既然如此,身為人師,便以新拳與你說舊理?”
裴錢低著頭,不說話。
白首頭腦一片空白,哀莫大于心死,少年只知道自己這輩子算是玩完了。
崔東山微笑道:“劉先生,種先生,我們隨便走走?”
一行人心有靈犀,離開原地,只留下那對不算太過久別重逢、卻也曾隔著千山萬水兩座天下的師徒。
陳平安說道:“師父說過了自己的道理,現在輪到你說了,師父只聽你的心里話,只要是心里話,不管對不對,師父都不會生氣。”
裴錢還是不說話。
死死攥緊那根行山杖。
這是破天荒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無奈,只得再說一些,輕聲道:“要是以前,這些話,師父不會當著崔東山他們的面說你,只會私底下與你講一講。但是你如今是落魄山祖師堂的嫡傳弟子了,師父又與你聚少離多,而且你如今長大了不少,還學了拳,與其照顧你的心情,私下與你好好說,萬一你卻沒上心,那么師父寧肯你在這么多人面前,覺得師父害你丟了面子,在心里埋怨師父不近人情,也要死死記住這些道理。世間萬物,余著是福,唯獨道理一事,余不得。今日能說今日說,昨日遺漏今日補。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師父與你說這么多煩人煩心的規矩,不是要你以后自己走江湖,束手束腳,半點不快活,而是希望你遇事多想,想明白了,無礙道理,就可以出拳無忌,一次江湖是如此,十次百次更是如此,再有委屈,回山上,找師父。師父不需要弟子為師父打抱不平,師父既然是師父,便理當為弟子護道,裴錢,知道師父心底有個什么愿望嗎?那就是陳平安教出來的弟子也好,學生也罷,下山去,無論天下何處,拳法可以不如人,學問可以輸他人,術法無需如何高,但是唯獨一事,所有天下的任何人,不管是誰,都不用來他們來教你們如何做人。師父在,先生在,一人足矣。”
裴錢早已泣不成聲,懷抱那根心愛的、朝夕相處的、經常與它悄悄說自己心里話的行山杖,抬起手臂,左手擦一擦眼淚,右手再抹一抹臉,只是淚水停不下,她便放棄了,仰起頭,使勁皺著臉,哽咽道:“師父,我前邊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覺得如果是真正的武斗,只要白首用心對待,我是肯定打不過他的,但是弟子真的對他很生氣,反正打也打不過他,但是拳必須出,弟子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是不許他瞧不起師父和劍客,打不過,也要打!”
“原來是這樣啊。”
陳平安撓撓頭,“那就是師父錯了。師父與你說聲對不起。”
陳平安彎下腰,伸出手掌,幫著她擦拭淚水。
裴錢有些難為情,自己咋個鼻涕都有了嘞,趕緊轉過頭,再轉頭,便笑逐顏開了,“師父怎么可能錯嘛,師父,把‘對不起’三個字收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