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嬤嬤小聲問道:“天地劫難,何其兇險,姑爺為何要冒那么大的風險。”
只是事后從納蘭夜行那邊聽聞,老嫗當下依舊心有余悸。
陳平安輕聲說道:“先前游歷北俱蘆洲,對于云海天劫,雷池造化,都算不太陌生,其實兩者運轉的大道根本,規矩相似,所以我應付起來,才不至于太過手忙腳亂。所以說很多時候,運氣,還是要講一講的,那場架,離真其實想得也不少,只是運氣,不算好。話說回來,換成我是離真,在劍氣長城與人廝殺,早就該將‘運氣’與‘壓勝’一物一事,計算在內,說到底,離真還是太……年輕了。如果離真經歷過劍氣長城攻守戰之后,年紀再大點,離真會是一個很可怕的對手。”
說到這里,陳平安自顧自笑了起來。
傾力出拳與遞劍,打殺離真。
到底是一件痛快事。
下一個被托月山魂魄拼湊重塑肉身的離真,終究不是離真了,只說魂魄“真我”,不說境界修為,比那靠著本命燈續命還魂的懷潛還不如。
離真離真,果然是名字沒取好。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大拇指相互磕碰,顯得有些無所事事,不是當真不著急,只是拘得住念頭。
最早教他這種“心法”的人,是姚老頭,只是老人說得太過空泛,言語道理又少,在只是窯工學徒而非弟子的陳平安這邊,老人從來惜字如金,所以當年陳平安只在燒瓷拉坯一事上多想,但是那會兒往往越想越著急,越用心越分心,體魄孱弱的緣故,總是眼高手低,心快手慢,反而步步出錯。
真正讓陳平安豁然開朗的人,能夠將一個道理用在人生千百件事上的人,其實是第一次去往驪珠洞天游歷的寧姚。
人生道路上,出現任何問題,先壓情緒,所有思慮,直指癥結所在。
寧姚的一言一行,干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卻偏偏又不會讓人覺得有絲毫的大道無情,刻薄冷酷。
所以后來游歷途中讀書,在一部史書上看到那句“冬日可愛,夏日可畏”,陳平安便有了感同身受。
反觀馬苦玄之流的天之驕子,便是那炎炎夏日,大日懸空,管你人間會不會大旱千里,生靈涂炭。
人生際遇,會悄無聲息地決定每個人對道理的親近程度。
有些一見傾心,見之驚愛。
有些見之無感,甚至是見之反感。
難怪崔東山曾經笑言,若是愿意細究人之本心,又有那察見淵魚的本事,世間哪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喜怒無常,皆是種種本心生發的情緒外顯,都在那條條驛路上邊走著,快慢有別而已。
崔東山泄露過一些天機,說他之所學,宗旨所在,便是將生死、七情六欲這些含糊不清的概念,設置出九條相對籠統的大綱,再細分出三十六種細則,在這綱目之外,還有三條最根本的計算規矩,相互間縱橫交錯,其實就是一座棋盤罷了。人之所想所思,每一個念頭,都在這棋盤上邊枯榮生滅,為何起,為何落,皆是有理依循。
這樣的崔東山,當然很可怕。
陳平安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種直覺,將來只要守住了寶瓶洲,那么崔東山的成長速度,會比國師崔瀺更快,更高。
所以就需要陳平安更像一個真正的先生。
只傳授道法、拳術給弟子,弟子天資更好,機遇更佳,比師父道法更高、拳術更通天的那一天起,往往師父弟子的關系,就會一下子復雜起來。
只傳授書上道理給學生,教書先生自己立身不正,等到學生學問高了,又如何奢望學生愿意由衷敬重先生?
白嬤嬤沒來由笑道:“姑爺說那離真成長起來,會很可怕,離真在死之前那刻,一定覺得姑爺已經是一個可怕的人。”
報應來得有點快。
陳平安苦笑道:“我只希望所有對手,都覺得陳平安是個好說話好欺負的人。”
白嬤嬤起身離去,輕聲道:“就不耽誤姑爺養傷了。小姐交待過,姑爺只管安心修養,城頭那邊,她和疊嶂、黑炭幾個都可以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點了點頭,跟著起身,突然問道:“我和離真的那場廝殺,詳細過程,沒有流傳開來吧?”
白嬤嬤笑道:“城頭觀戰的劍仙們都沒說什么。可如今城里這邊,還真有三個版本,分別是從綠端、董家姑娘和顧見龍嘴里流傳開來的。姑爺想聽哪個?”
陳平安一陣頭大,說道:“只聽顧見龍的那個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