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在一處城頭拄刀而立。
抬頭望向天幕,雖然視野模糊,但是憑借那份暫借而來的玉璞境修為,對于天地流轉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陳平安確實期待著這場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于太過寂寥,可以堆一長排的雪人。
到時候離得遠些看去,會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頭上的鳥雀。
陳平安先前是在牢獄躋身的洞府境,成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
躋身中五境,等于跨過一道天塹,此后觀海境,龍門境,結金丹,勢如破竹。
因為這三道關隘,除了結丹別有玄妙,之前觀海、龍門兩境,功夫只在開辟竅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顆小暑錢來跟陳平安買命,換取離開牢獄的活命機會,一開始陳平安所求,是為了讓霜降暗中保護寧姚,再為遠游劍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鋪路,免得齊狩太過勢大,因為齊狩擔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劍仙欽定人選,其實陳平安一開始是想要讓齊狩擔任隱官,然后讓董不得、徐凝這些舊隱官一脈劍修,將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盞本命燈重新點燃,等到下一世的陳熙逐漸成長起來,齊狩哪怕到時候成為一位名正言順的隱官,也注定折騰不出什么大意外。
因為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沒有想過要讓寧姚成為第二個老大劍仙。下一任領袖,是那位兵解轉世的陳氏家主,陳熙。
可既然老大劍仙選定了齊狩擔任刑官,陳平安也有法子隨之應對,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脈看似勢大,穩壓隱官、高野侯兩脈,但是將來非劍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脈,就是一個殺手锏,且是陽謀。失去了一座劍氣長城,以后劍修會注定越來越少,即便純粹武夫越來越多,刑官看似依舊勢力龐大,卻有捻芯這個二把手,負責暗中牽制齊狩,刑官一脈,自身就會分成兩座大山頭,姜勻、元造化那撥武夫胚子,注定會在第五座天下,率先占據一份天時武運,而這撥孩子,與隱官一脈,相對而言,其實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齊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夠讓捻芯帶著那撥孩子一起改換陣營,那就該齊狩力壓陳熙,大權獨攬,如果有此心性和手腕,陳平安一樣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齊狩來負責開疆拓土。可要是連作為刑官,連自家刑官一脈都無法服眾、整合,你齊狩憑什么帶領劍修,屹立于那座嶄新天地?
說到底,陳平安不是有心針對齊狩,更不是與齊狩有什么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壓制齊狩,而是陳平安擔心齊狩行事太過極端,使得劍修們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諸多大好形勢,隨著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陸續進入其中,最后害得那座城池淪為眾矢之的,四面皆敵。
只是沒有想到,與霜降做生意,還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如今才后知后覺,當初那筆生意,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當包袱齋以來最劃算的一次。
比如陳平安手中這把上古斬龍臺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能夠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霜降還詳細闡述過洞府、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密事,以及大煉、中煉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將仿白玉京大煉為一劍輔佐本命物,可以煉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氣,還有如何將劍仙幡子中煉于山祠之巔,躋身龍門境之后,將分別篆刻有“瀆”、“湖”二字的兩把短劍中煉為水府“龍湫”內的蛟龍。
尤其是霜降還幫忙找出六座擔任“儲君之山”的本命竅穴,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開山建府”即可。
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之后,陳平安又是偽玉璞境界,所以修行一事,居高臨下,提綱挈領,才能如此毫無阻滯。
對于結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氣沖擊金丹瓶頸,爭取成為一位元嬰劍修,陳平安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
最終選擇碎丹,理由太簡單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在離真那個家伙的授意下,軍帳下令所有妖族不許御風過境,一年到頭,飛鳥難覓,真是什么都見不著的慘淡光景,離真如果說還是有點小算計,那個龍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陳平安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種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見,山河皆模糊。
所以陳平安在這城頭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有遠游境的拳頭,有偽玉璞的劍修境界,卻無任何一個對手,故而成不成為戰力暴漲一大截的元嬰劍修,意義不大。
除此之外,應了那句老話,天底下少有只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當下陳平安處于一個極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當初窯工學徒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獨手慢。
仿佛每一個念頭,都已經走上了數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實在實實在在的手腳上,卻是極慢,比心思慢上無數,腳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過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陳平安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那種好似老叟蹣跚的步伐,所以牢籠不只在陳平安注定無法離開劍氣長城,不然就要被龍君瞬間出劍斬殺,更在陳平安自身的武夫體魄,就是一座讓他苦不堪言的牢獄。
對于陳平安如今而言,所謂的度日如年,沒有半點水分。
只有一種情況,能夠幫助陳平安恢復如常,變得得心應手,那就是在半座劍氣長城,以偽玉璞修為,一刻不停,縮地山河,身形跟隨念頭,轉瞬即逝,瘋狂亂竄。但是這種看似仙人御風逍遙一般的狀況,后遺癥極大,會讓陳平安的魂魄,與身體愈行愈遠,越來越“遙遠”,會讓陳平安的心境與人身這座洞天福地越來越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