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懨懨的老狗撐開眼皮子,瞥了眼那個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聽那幾位做客大山的劍仙說,這個年輕人,才是撿錢的高手。老瞎子你真是眼瞎,不去罵外人,反而罵自家狗。
老瞎子以蠻荒天下大雅言與那年輕人問道:“你是如何知曉賒月的藏匿處?賒月現世沒幾年,托月山那邊都藏藏掖掖,避暑行宮不該有她的檔案記錄。”
“晚輩在賭個萬一!”
陳平安甚至懶得用那心聲,直接開口說道:“我幾乎同時祭出大小三座天地,賒月還是氣定神閑,甚至沒有選擇憑借她的本命月魄,蠻橫破陣,與我互換大道折損,所以她幾乎是白送給我的答案,她也在賭,賭我找不出她。我同時維持三座大陣,需要損耗靈氣,而她就可以作那心月壁上觀,何樂不為。”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擊心口,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比眼前更近的,當然是我們修道之人的自家心境,都曾見過明月,故而心中都有明月,或明亮或黯淡罷了,哪怕只是個心湖殘影,都可以成為賒月最佳的藏身之所。當然前提是賒月與對手的境界不太過懸殊,不然就是自投羅網了,遇到晚輩,賒月可以如此托大,可要遇到前輩,她就絕對不敢如此莽撞作為。”
老瞎子點點頭。
比陳清都年輕那會兒,心思縝密多了。
那會兒天下眾多劍修當中,以觀照思慮最多,謀而后動,龍君只會喊打喊殺,鋒芒畢露,陳清都在出劍之余,則最喜歡睜眼看,看天下看天上,什么都要學,至于腦子和心眼嘛,好像相同的歲數,還真沒眼前這個隱官多。
所以說讀書人就沒個好鳥。
老瞎子再次問道:“若是賒月樂意拼個一兩成本命月魄不要,也要將你那把古怪飛劍打碎,怎么辦?”
陳平安搖頭,終于以心聲言語道:“她做不到的,我放她走就是了。我會撤掉那把籠中雀,只維持那把井底月,大不了就用一枚五雷法印的崩碎,換取她的那一兩成月魄,來幫我淬煉飛劍井底月。即便如此,最后買賣還是不虧,有賺。”
以天上明月粹然精魄,淬煉井底月,砥礪劍鋒,陳平安哪怕現在只是想一想,都覺得以后若有機會與賒月重逢,雙方還是可以試試看。
其實當時留不留得住賒月,陳平安并沒有太大執念。
尤其是通過以飛劍碎月之時的某些大道顯化,陳平安大致得知賒月在浩然天下,幾乎都沒怎么殺人,陳平安就更沒有過重的殺心了。
先前賒月剛剛登城頭,將她視為蠻荒天下的妖族。
陳平安當然是怎么痛快斬殺怎么來,因為猶然身在大戰場,陳平安面對的,好像還是整個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
可當變成一場名副其實的捉對廝殺,陳平安就立即更換心境。
何況陳平安也擔心那賒月惱羞成怒,以全部真身的圓滿姿態,重返劍氣長城,來與他拼個魚死網破。
所以最后收手,只截取了她的半成月魄。
陳平安想到這里,抬頭望向天幕處,日月星辰運轉有常,那里原本算是賒月修道之地的虛空,她摘月到人間,一輪明月,月分二十,我得其一。很知足了。
如果擱在家鄉那座中等品秩的蓮藕福地,就會是一輪極其明亮的懸空明月,中秋團團月,花好月圓人齊聚。
每年八月十五,圓月如大鏡,天下福地所有人,賞月如對鏡,除了自己之外,可以看到所有想要看到的人。
當然說好了,要送給開山大弟子當武道破境的禮物,陳平安沒有絲毫舍不得。
城外大地上,老瞎子還是輕輕點頭。
雖說這位隱官的讀書人身份,難免有些礙眼,可是一個年輕人足夠聰明,肯定無錯,如果還能多盼點世道好,就更好了。
歷史上曾經有一位出身浩然天下小說家的書生,先是游歷劍氣長城,再來十萬大山,輩分不低,修為尚可,找到老瞎子后,言之鑿鑿,說我們文人落筆在紙上,只寫世道如何真實,只需要寫盡世間慘事可憐人,翻書人如何感受,絕不負責,看書人是否絕望更絕望以至于麻木,更不去管,就是要所有人知道這個世道的不堪與難忍……
結果就被聽煩了的老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巴掌將其拍了半死。
倒不是老瞎子如何生氣那番言語,大道萬千,隨便你走。不是兒子不是弟子的,老瞎子懶得多管。
只不過來我山中家門口,先壞了規矩,還敢空手而來,總得留下點什么。
之所以只是半死,不是老瞎子手下留情,而是那小說家老祖師匆匆趕來,出手救下了對方的殘余魂魄,帶回浩然天下。
一旁還有個幸災樂禍的阿良,一臉我可什么都沒做啊的表情。
后來阿良去而復還,難得不喝酒,說了幾句人話。說那樣的傳世名作,寫得再好,還是不夠好。還是一個懦弱者,要拉上讀者分攤心中難以消受之苦難。
老瞎子當時問他為何自己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