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一想到那些孩子還在船上,陳平安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垂釣之余,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那些修士的對話,只不過沒什么嚼頭,都是些瑣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勢。
陳平安現在最大的擔心,是自己身在第四個夢境中。
別是那白紙福地的手段。
小說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紙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內的有靈眾生,雖是一個個白紙傀儡,卻當真有靈,能夠按照繁雜的脈絡,各自有所思有所為,與真人無異。唯一的差異,就是福地紙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可對于光陰長河的流逝,毫無知覺。
所以陳平安當然會擔心,從自己跨出蘆花島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后所見之人,皆是白紙,甚至干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見之景,皆是傳說中的一葉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仿佛一個好酒之人,喝了個半醉醺醺,既沒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后好像有人在旁,笑問你喝醉了嗎,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悵然若失。
這種事情,師兄崔瀺做得出來,何況浩然三錦繡的大驪國師,也確實做得到。
崔瀺和崔東山,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萬,心念一收就聊聊幾個,陳平安怕身邊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為一人,變成一位雙鬢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認了師兄,打又打不過,罵也不敢罵,腹誹幾句還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煩不煩人?
有修士大笑一聲,猛然提竿,成功釣起了一條醴水之魚,說是魚,其實是紅色大鱉模樣,水盆大小,四眼六腳,有明珠綴足上。那人剝下六粒珠子,再將醴水之魚隨手丟回海中。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購買珠子,修士一顆小暑錢到手,笑逐顏開,與一旁好友擊掌,好友說開門大吉,這趟去桐葉洲,肯定會有意外之喜。
陳平安一無所獲,全然無所謂就是了。運道太好,反而心虛幾分。
又有人釣起了一條歲月更久的醴魚,這次彩衣渡船女修,干脆與那人買下了整條魚,花了三顆小暑錢。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后不遠處,高冠玄衣,極有古風。
那管事自我介紹道:“黃麟,烏孫欄次席供奉。”
陳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門烏孫欄?什么時候有男子供奉了?”
烏孫欄出產的十數種仙家彩箋信紙,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閥當中,久負盛名,財源滾滾。尤其是春樹箋和團花箋,早年連倒懸山都有賣。
與那“龍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驪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東西,只要能夠成為女子仙師、豪門閨秀的心頭好,就不怕掙不著錢。而男子,再將一個錢看得磨盤大,大抵也會為心儀女子一擲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較缺少這類玲瓏可愛的物件。
黃麟說道:“死人太多。”
陳平安愣了一下,轉身抱拳。
黃麟突然笑道:“一個敢帶著九個孩子出海遠游的練氣士,再怕死也有數,先前阻攔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職責所在,還望海涵。回頭我自掏腰包,讓人送幾壺酒水給道友,當是賠罪了。”
陳平安點頭道:“黃道友好風度。”
黃麟一笑置之,告辭離去。
到了時辰,陳平安歸還了魚竿,返回屋內,繼續走樁。
半個月后,渡船各處喧嘩一片,陳平安推開窗戶,發現是遇到了一處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