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其實經歷過劍氣長城的戰事之后,可以接受再多“強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獨面對那些弱者,無數個好像曾經泥瓶巷的自己,家鄉的劉羨陽,小鼻涕蟲,陳平安會覺得大勢之下,無數個“弱者”的離開,依舊不對,依舊不行。所以陳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間的最后一幅畫卷。
好像不看那結果,那個撐傘的小姑娘,就會一直在小巷里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經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紙傘。會有家人閑坐,會是燈火可親,會有一家團圓。
哪怕不談什么人心,只說在桐葉洲某些斷人財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說不定陳平安和下宗的某個選擇,會在某一天,與玉圭宗神篆峰,與那韋瀅產生沖突,最終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須做出某個絕對無法皆大歡喜的選擇。這也是為何陳平安會臨時改變主意,從一言堂,認定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變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異議,可以再議”,其實陳平安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終究依舊太年輕,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擇,會讓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負。
陳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頭,當真就只是苦頭,毫無裨益,而且熬不過去就是熬不過去。
所以陳平安已經有了決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懸,讓曹晴朗先繼續在那蓮藕福地,再修心個十數年。
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陳平安也想要將功補過,就當是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好了。下宗雖然暫時不設宗主,自己也不會太過露面,只讓某個副山主,一開始就擺出“來你們桐葉洲,只為和氣生財”的兇狠架勢。比如……崔東山。反正為自己的先生分憂,也是當學生的題中之義。
不知不覺,已經天明。
陳平安瞇起眼。
窗外遠處,站著一個笑意盈盈卻眼神凌厲的年輕女子。
真龍,王朱,飛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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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水國,深夜,已經關了門的山神祠廟內,一位腳穿繡花鞋的少女,聽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語,雙手負后,緩緩踱步,認真思量一番后,點頭,以拳擊掌,沉聲道:“讀書人就是花頭經多,我要是多讀幾本書,也肯定想得出這么個小法子。挑選個讀書種子,匯聚多數文運,畢其功于一役嘛,多簡單的路數。我會想不到?!至于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們的老本行了,閉著眼睛都能做成。”
一位體態豐腴的侍女使勁點頭,溜須拍馬了幾句,山神韋蔚先聽完好話,這才氣不打一處來,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胸脯上,打得后者踉蹌后退,少女大罵道:“不長腦子,光長這兒了。那陳平安大駕光臨自家祠廟,你都敢不露個面,與一位年輕劍仙行個禮?架子比天大了,你怎么不去當個山君府君?在我這兒,多委屈你?啊?”
那豐腴侍女噤若寒蟬,都不敢還嘴半句,只是揉了揉心口。
韋蔚還是惱火,就又踮起腳跟,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使得后者腦袋一低,訓斥道:“你也是個蠢貨,都不曉得留下那個最憐香惜玉的陳平安做客?知道一位來自大驪王朝的年輕劍仙,在咱們梳水國,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你家娘娘稍微與他沾點光,揩點油,至多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寶什么的,那咱仨,以后就可以在梳水國隨便飄蕩了。”
罵完人,發完火,繡花鞋少女嘆了口氣,松開手指,看著兩個貌似恭敬、實則歡欣的傻子,無奈道:“我是與梳水國朝廷很有些香火情,可是你們以為那個劍仙,覺得他就只是拉了咱們一把?”
看到面面相覷的兩個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微微翻了個白眼,然后雙指并攏,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一個猛然攥緊拳頭,嘴上嚷著轟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們想一想,陳平安一個劍仙,來咱們這兒幾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韋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輕劍仙就光顧了一座小小山頭,足足三次。這說明了什么,說明肯定還會有第四次!你以為他開口第一句話,為何是問那寺廟神像的咋個安置?你要是說錯了……要是我們山神祠做錯了,你看他會不會走,信不信就算你趕他走,他都會留下來陪我聊幾句!他就是笑面虎,袖里藏刀,暴起殺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就知道他肯定還會走這一遭,所以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爛石頭,這會兒咱仨還能不能說上話,估計都不好說了哦。”
高挑女子小心翼翼道:“會不會是娘娘想多了?他這趟做客咱們祠廟,看著挺和氣的,半點劍仙架子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