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斂笑道:“還是公子決定好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好太鬧騰,等下回禮,每處宅邸,一兩人陪我登門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時候我點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實小鎮大年三十夜有那“問夜飯”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走門串戶,吃過年夜飯后,天黑之前,就會重新在桌上擺滿酒菜。青壯漢子劃拳,喝酒吃菜。孩子們不與大人們湊熱鬧,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結隊,去每家每戶蹭糖、蹭瓜子,都會帶上個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結仇的門戶,孩子們都會一哄而上,喊著叔伯嬸姨,上了歲數的老人,那晚都會坐在火爐旁。孩子們的稱呼,亂了輩分,喊高了,還是喊低了,老人也不會去管。若是關系不好的街坊鄰居,某些孩子就會在門外的巷子里等著。
按照小鎮方言,問與夢兩字同音。所以陳平安第一次出門游歷的時候,還專門與小寶瓶討論過這個問題,到底是問夜飯,還是夢夜飯。
在那十余處客人下榻的宅邸當中,有兩位劍仙在書房欣賞一副楹聯。
繞屋梅花三十樹,書架滿眼兩千書。
邵云巖贊賞道:“滿紙煙霞氣,這才是仙家府邸。”
有個小財迷蹲在廳堂里邊,繞著一對勾云紋太師椅緩緩轉圈,小姑娘這才發現椅子背后有那篆文,分別是“風和日麗”,“云開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卻極具古韻。
有兩位夫人走在一處青竹廊道中,酡顏夫人抬頭望去,有一串檐下鐵馬,作薄玉鳥雀數十枚,以青色纖細縷線,懸掛于檐外,風起鳥飛,叮咚作響。
桂夫人在望向廊外的一塊風水石,銘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猶未盡,有人又在右下角題刻了四個隸書小字,石即我也。
一處宅子涼亭內,彩雀府柳瑰寶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壺,專門用來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懸在中堂,長達兩丈,氣魄極大,疑似天邊仙家景,飛入此君彩屏里。
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圣手的范氏手筆,細細再看還是如此,沒有半點不對的地方,落款、鈐印、花押,都是極好的佐證。
可事實上,是那摘了圍裙的老廚子,回了自己書房,雙手持筆不說,嘴里邊再叼一支,落筆生花,隨手畫出。
無非是案頭幾本購自紅燭鎮書肆的名家畫譜而已。
霽色峰的三十六處待客宅邸,從法式圖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細節,每一副楹聯、字畫的書寫,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揀選,每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壺的燒造,每一片竹葉書簽,都出自忙里偷閑的朱斂之手。
————
霽色峰第一處宅邸,陳平安只是帶著掌律長命一起跨過門檻。
這撥觀禮客人,是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董谷,劉羨陽。風雪廟的魏晉。而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的關系,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對落魄山自然印象極好。而且價格昂貴的劍符一物,就數落魄山購買最多。一個供奉周肥,一個長命道友,都跟上癮似的。
陳平安與董谷禮節性寒暄一番,禮數周到。
至于劉羨陽,不需要說什么客套話,所以落座后,陳平安更多是與魏晉閑聊。
魏晉說他不會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會走一趟海外,妖族還有不少逃竄入海的漏網之魚,正好拿來練劍。
魏晉還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時更迭,諸多仙家機緣應運而生,只說寶瓶洲就憑空出現了一座懸空湖泊,湖心島嶼上,有祠廟一般的古老建筑,匾額三字,“秋風”二字清晰可見,但是最后一字,只余一半,是個司字。完整說法,多半是秋風祠了。但是尋訪此地仙緣的練氣士,沒頭沒腦進去,沒頭沒腦出來,人人毫無收獲。只知道里邊棲息著一群虛無縹緲的社鼓神鴉,嘴銜落葉。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還出現了一條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遠游,規模極大,如雄城巨鎮,渡船之上,只有一位好似大道顯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這條渡船行蹤不定,能否登船,只看機緣,但是登船之人,全部泥牛入海,無一人能夠離開。在那之后,一位流霞洲仙人女修蔥蒨,與一位中土劍仙聯袂登船查探,不曾想依舊無法將渡船留下,還差點被那位仿佛無境的年輕僧人,“挽留做客一百年”,雙方只能強行破開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寶瓶洲的秋風祠,在南海漂泊不定的無名渡船,金甲洲的山市觀海樓……
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之后,仙家機緣,如雨后春筍紛紛涌現。
陳平安對那秋風祠自然沒什么興趣,但是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歷練的話,倒是可以去試試看,碰碰運氣,反正不似那渡船兇險。
劉羨陽親自將陳平安送到門口,猛然掄起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