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崆峒夫人猶豫間,她和邵寶卷幾乎同時仰頭望向天幕處。
劍光如虹,光照四方,一閃而逝,最后那位女子劍仙落在了那白眼城內。
崆峒夫人怔怔出神,喃喃道:“好出彩的女子。”
邵寶卷則有些心悸。
因為他猜出了那位女子劍仙的身份,劍氣長城百劍仙為首的寧姚,如今第五座天下當之無愧的山巔第一人。
夜航船本身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仙兵,坐鎮渡船之人,修為更是相當于一位飛升境。
先前那位流霞洲女仙蔥蒨,以及與她聯袂找尋渡船的那位劍仙,可都不是仗劍落船的,與陳平安一樣,是先乘坐渡船,再在夜航船這邊“停岸”,只是蔥蒨見機不妙,身邊那位劍仙只好仗劍開辟出一條去路,而夜航船這邊又沒有太過刻意阻攔罷了。關于腳下這條渡船的底蘊深淺,邵寶卷哪怕身為十二城主之一,依舊不敢說自己已經看了個真切。
邵寶卷驀然身形一閃,竟是身不由己地離開本末城。
崆峒夫人立即施了個萬福,算是遙遙與某人行禮致敬。
天意難測。
雞犬城內。
在陳平安先前路過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帶著龍賓一起縮地山河數百里,來到屏障“城門”處,這位雞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動,水面如紙,鋪出一幅雪白卷軸,大小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蛻,一一浮現而出,朱白印文皆有。
為首一枚印蛻正是那“酒仙詩佛,劍同萬古”。
是這位上四城之一的雞犬城城主,用來借機調侃一下白眼城黃城主的,后者不是說那仙佛茫茫兩未成嘛。
男子腰間懸配一枚古玉,篆文阜陵候,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邊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這個陳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劍氣長城都能開起鋪子,賣酒掙錢不說,還有心思刻這么多的印章,沒哪個外鄉劍修做得來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聽說百劍仙印譜之后,還有那部皕劍仙印譜,如今連一百枚都沒集齊,任重道遠啊。”
龍賓說道:“若是能夠直接得到兩本印譜,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搖搖頭,問道:“看這些印文,你有沒有發現些學問?”
龍賓瞥了眼江面印文,說道:“金石印文一道,字體若是細分,多達數十種,可這個陳平安來來去去就那么幾種篆文,處處恪守規矩法度,也難怪會被李十郎當做迂腐之輩。而且就連那相對生僻的疊篆、鳥蟲書之流,都極少用,莫不是擔心劍氣長城的劍修們認不得?印章賣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邊款,依舊無一字是草書,就像完全沒學過、根本不會寫似的。”
男子笑道:“疊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牽腸掛肚’,‘一知半解鬼打墻’,還是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繞,來呼應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讓人辨認,為何?當然是這位年輕隱官的心境顯化使然了,在追求一個類似天經地義的學問境界,在哪里都站得住腳,沒有什么門檻,就不用……處處講究什么入鄉隨俗了,就像隨便與人說句話,山上人懂,讀書人懂,不曾讀書的販夫走卒,聽了也不難理解。”
龍賓作揖贊嘆道:“城主高見。”
男子自顧自說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劍仙譜,不在只是印文內容,更在于這里邊藏有一場拔河,太過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雙手做捻筆寫字狀,輕輕一戳,微笑道:“書生事,無法讀書治學、立言寫書兩事,村塾蒙童都會寫字,有何稀奇。但是這個陳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經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討好,始終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極了。我甚至完全能夠想象,一個陋巷少年在練字的時候,越到后邊,越較勁得咬牙切齒,好像眼神要殺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蛻水卷,驚訝道:“原來還有這么多的門道。”
高冠男子雙手負后,驀然而笑,自言自語道:“真是個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