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瑚懶洋洋道“當個好官,不敢奢望,當個清官,摸著良心都敢說的。”
但是接下來這個姓陳的當地百姓,所說一席話,聽得傅瑚頭皮發麻。
只聽那人神色平靜,看著河面,娓娓道來,“功過分開算,上任刺史魏禮,其實是有失職之處的,不在事,而在教化。清平獄訟、籍帳驛遞、緝捕盜賊、河渠道路諸多事務,魏禮作為一州主官,當然都得管好,這是他的分內事,但是一州之政,按照大驪律,亦有宣風化以教養百姓的職責,這恰恰是京察大計和地方考評無法具體量化的,可能通過一州境內多了幾個科場舉子、進士,勉強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依舊遠遠不夠,郡守似乎是一親民之官,實則不然,作為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就更算不上了,一年到頭,見不著多少的老百姓,雖說職責所在,在督導,在引領,在統籌,在調和,只是一個朝廷的官衙運轉,只是從上到下,州府縣三級官員,總不能心里邊,人人只在做官一事上下功夫,否則要我來看,一個越是官吏干練、運轉快速的衙署,隱藏、遮掩錯誤的本事就越好,就越是神不知鬼不覺,在那官吏手段蠻橫的地方,老百姓受了委屈,至少誰都知道受了委屈,旁人瞧見了,心里跟明鏡兒似的,但是在這處州,或者說以后的處州,可就不好說了,如車駕過路,自有人跟在車駕后邊,幫忙抹平痕跡,主官不欲人知,人便不知。上邊的朝廷廟堂,下邊的老百姓,都不會知道,唯有官員同僚、上下級之間,早有默契,就如你我方才相視一眼,便知規矩如何。所以我可以斷言,如果以后的大驪朝廷,就是一個更大的處州官場,是很有問題的。在這件事上,前任刺史魏禮是留了一個看不見的爛攤子給了吳鳶。”
傅瑚怔怔無言。
讓他倍感震驚的地方,不在于對方一口一個魏禮、吳鳶,隨隨便便直呼其名,甚至都不在于對方那些的觀點。
說實話,在京城官場,就說他當一把手的那個捷報處,私底下,說誰不是說,關起門來,罵幾句六部尚書又如何,我要是誰誰誰就如何如何的空話廢話大話,越是小衙門,相互信得過的同僚間,越是每天都有一籮筐。他傅瑚當年就特別喜歡跟那個悶葫蘆的林正誠聊這些。
所以真正讓傅瑚覺得震驚的地方,在于此人這番話,恰好說中了傅瑚的一樁心事,終于讓他明白哪里不對勁了。
前不久一個刺史衙署專管文教的官員,喊上一州境內諸府縣所有的縣教諭,大致意思是刺史大人極為重視此事,專程騰出整個下午的時間,邀請諸位去衙署閑聊談心,刺史大人說了,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多談問題,多提意見,多說不滿意的地方這些都不算什么,最讓當時也在場的傅瑚覺得別扭的地方,是那個官員,臨了一句,說這等機會,在往年在別地,可都是不常見的,諸位都是讀書人,應當珍惜這個機會,有幸見到了刺史大人,言語盡量簡明扼要,少攀扯那些無關緊要的,刺史大人公務繁忙
傅瑚倒是不懷疑那位從五品地方官的用心,肯定沒有什么惡意,但恰恰是對方身上的那種“官味”,那種天經地義覺得官階、等級就是一切的官場氣息,讓傅瑚這個在京城見慣了朝堂權貴、大官威嚴的世家子,都覺得極其不適應。
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傅瑚苦笑道“娘親唉,陳老哥,這種話可別亂說,說了也就說了,這兒就咱哥倆,你說過我聽過就算,假裝啥都沒發生,千萬千萬別外傳”
你一個“老百姓”,可以不當回事,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膽大心更大,還是讀過幾本書就喜歡扯這些有的沒的。
可我傅瑚好歹是個正兒八經的縣令,雖說肯定不至于因言獲罪,但是被官場同僚聽去了,還不得一年到頭被穿小鞋
見那人笑了笑,傅瑚就愈發心里邊打鼓,莫非是個混山上的畢竟這處州境內,山上修道的神仙確實為數不少。
傅瑚說道“話說回來,陳老哥,就沖你這份見識和氣魄,要是去當官,當個縣令屈才了,得是府尊起步”
陳平安微笑道“傅老弟的眼光,比釣技更好啊。”
傅瑚樂得不行,不再那么心弦緊繃。
接下來見那人蹲著,雙手插袖,輕聲道“傅老弟,我覺得這樣不對,遠遠不夠好,你覺得呢”
傅瑚嘆了口氣,“陳老哥,還來那我就真得勸你一句了”
那人主動接話道“別咸吃蘿卜淡操心當著平頭老百姓,操著朝廷一部正堂官的心思”
傅瑚大笑不已,伸出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傅老弟,可曾聽說南豐先生”
傅瑚搖搖頭,打小就不愛讀雜書,對付那些科場典籍就已經夠累人了。
“那我跟你推薦這位老先生的幾篇文章,估計你會喜歡,越州趙公救災記和宜黃縣學記,我覺得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道德文章,當然,這只是我個人見解。”
傅瑚無奈道“好的好的,有空就去翻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