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路邊的店鋪多已關閉,有人被人砸開了門窗,點起了火焰。
專門售賣文具的店鋪已渺然無蹤,如此的公平亂世里,又哪里有人用得著文墨呢?
路邊的尸體倒是新鮮的。
紙張也有。
小和尚指著尸體說:
“要不然,就用血寫吧。”
薛進趴在地上,開始用手沾了血,往紙上書寫要寫的東西。
然而要寫什么呢?
……
他想起最后進門的月娘。
她青樓當中平平無奇的姑娘。
平平無奇的漂亮。
平平無奇的有才學。
平平無奇地引起了許多人的戀慕。
也平平無奇地戀慕著某一個寒門才子。
她并非江寧最頭牌的姑娘,但也費了薛進極大的周折,方才在場面上,贏得了對方的親近。
她想要賺錢,為自己贖身,也期待著將來某一天,自己能夠擺脫那些以笑娛人的生活。
薛進花了大錢,第一次為她梳攏。
她強顏歡笑,他覺得高興。他在青樓之中混跡了這么多年,哪能不明白對方的心事呢?
但漸漸的,他能夠在她那里留宿過夜了。
漸漸的,她放棄了過去心中的希冀,這中間有過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經歷,薛進其實并不想知道。
他在場面上很有面子,于是娶她進門,在進門之后,便也漸漸的開始厭倦這一切……
江寧在兵禍之中顛簸,他們有時候離開這里,避一避禍。
也曾躲過兩輪女真人的肆虐。
公平黨來了,席卷整個江南,這一次的禍事,人們終于躲不過去。他們看過了大戶人家被抄家、被滅門,他們遂決定投降,等待發落。
第一輪的進門,家中有人被殺、有人被奸淫,但波及的人總歸不算多。亂世已然到來,人們總得經歷這樣的煎熬,然而接下來的時日,人們一輪一輪的來,隨后拉著他們,去到那個廣場上,名為“白羅剎”的女子,哭喊著控訴他們薛家的惡行……
石塊如雨而來,人們嘻嘻哈哈地打殺、搶奪,仍有姿色的女子被拖了出去,月娘在尖叫中被拖進附近的巷子,隨后有聲嘶力竭的哭喊與求饒……
人們說,過去不公平……
那些人說,這就是公平……
一切的罪孽,總會迎來報應……
他腦子里嗡嗡的響……
過去江寧的煙雨,那盛世之中的東風夜放花千樹,人們的笑容在他的眼前綻放,那是他不配擁有的東西。我們是因此,才落入這樣的地獄中的嗎?
月娘幸存下來,她說不出話了,在他的懷中瑟瑟發抖,他的嗓音嘶啞、腿瘸了、手斷了,輕輕抱著她在橋洞下看著外頭的煙雨蒙蒙,他出門乞討、他出門撿拾柴禾,他有時候被打了,身上帶著血慢慢的爬回來,橋洞下的景象漸漸的變幻著樣子,流淌的河水慢慢的變得渾濁、發臭。
不知道為什么,他們仍像是蟑螂一樣的活下來……
他們依偎在一起,有些時候,月娘會睜大眼睛看他,她看他的時候,是在想些什么呢?他們過去曾有過恩愛的時間嗎?曾有過真心的托付嗎?
也有些時候,她會睜大眼睛,看著橋洞外頭的遠處。她在想著什么呢?在想著她少女時節的憧憬嗎?與那名寒門學子的約定,他們的愛情?
他們肩并肩地坐在河堤上,想要看一次煙花。
這城市沒有再放……
在鮮血與殺戮間活著,在漸漸發臭的城市里活著,在不明所以的希冀間活著……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了下來,更不明白月娘為什么活下來,她有那么一點點是為了他而艱難地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