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為師跟你師叔,希望你能放開一些不必要的因果,能有一個,跟我們不一樣的將來。”胖和尚拍了怕弟子的肩膀,“人到老來,一生因果糾纏,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分不清、拋不開了,大光明教啟自摩尼教,天南地北教眾千萬,但這中間,有好的東西,也有不好的東西,為師一生也沒有將它理清過……”
“也如同與華夏軍,與西南寧立恒之間的恩恩怨怨,是因當年的方臘而起,而我等與方臘的恩怨,又跟多年前的摩尼教主賀云笙有關系……”
夜空之中繁星游走,夜色下流水悠悠,這一晚,林宗吾已與小和尚說了好些過往,此時再說起當年的賀云笙,說起過去的摩尼教,也并不急迫。
他道:“……方臘永樂之亂過后,這寧毅表面上為那右相秦嗣源做事,私底下卻已經在暗通劉西瓜、陳凡等匪人。方臘死后,方七佛被抓,由六扇門的捕頭們押解上京,方百花、劉西瓜、陳凡等人伺機營救,我與你師叔伯已收回教權,便受京中大員所托,清理這些舊怨。而寧毅趕到,為了救下劉西瓜與陳凡,這才結下梁子……他是個狠人啊,眼見方七佛拖累眾人,當時便親手剁掉了方七佛的腦袋……”
“……后來,是為師游離天下,遍訪各路高手,也嘗試尋找周侗切磋的時候,在呂梁山上……才發現他當時借著右相府的力量,于邊關已然有了第二輪的布局……”
“……再后來,金人第一次南下,右相秦嗣源守汴梁,雖守住了,但損失慘重……外人皆知,秦嗣源是權相,說一不二、剛愎自用,凡有與其為敵者,沒有好下場,他在位之時,甚至連當年的蔡京、童貫、李綱都不敢捋其虎須……待到當年皇帝幡然醒悟,將其罷相流放,我等應江湖上的呼聲,入京鋤奸,由此便有了第三輪沖突……教中的許多高手,便是在當時……被軍隊追殺,付之一炬……”
“秦嗣源死后,他入金殿弒君……當時他面對滿朝文武,就說了一句話……”
“……一群廢物。”
“平安。”黑暗中的林宗吾背負雙手,“過去你年紀不大,對華夏軍有所向往,為師并不覺得是多大的事情,但對于這寧毅的事情,當年的恩怨糾葛,為師也不曾跟你多說。可聽過了這些,你覺得,這寧毅,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呢?”
黑暗中的小和尚沒有說話,河邊安靜了片刻,林宗吾方才微微嘆息。
“這幾年里,為師不擔心你打聽那華夏軍的事情,是因為在小蒼河抗金三年,他確實踏踏實實地做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待到西南之戰塵埃落定,他擊敗宗翰與希尹,對于咱們漢人來說,也是了不得的功業。這么些年來,女真南下,天地淪亡,但凡有血性者,必得爭一口氣。領兵打仗,師父做過,戰場上不如他,卻不至于不認他。可是憶及前事,他是好人嗎?”
“……倘若他是好人,當年他就不該接著右相府的權力,為反賊張目,與反賊私通。若他是好人,當年他就不該在太平盛世偷偷經營西北青木寨這樣一個匪寨。若他是好人,他與右相府勾結,為了權利,黨同伐異、中飽私囊,這些事情,他也都做過……”
“……平安,如今西南的那一位大英雄,實際上只是一個凡事只想著自己、自私自利卻也霸道無雙的梟雄,皇帝擋他的路,他會一刀砍了皇帝的頭,滿朝大員讓他不高興,他會對著所有人,說他們是廢物。可他殺死皇帝之后,他北上小蒼河,以萬余人獨據西北數年,先是擊垮西夏,然后殺婁室、堵住女真人乃至天下百萬大軍數年,斬殺辭不失,揚長而去。他瞧不上其他人做的事情,口出狂言,外人說他殺了周喆因此導致靖平之恥,可他確實把事情做到了。他霸氣無雙,這一點,為師卻又不能不認……”
“……那平安你來想想,當年結下的這番仇怨,到底又該怎么算呢?他擊敗女真人之前,為師可以說是為了天下人,誅一獨夫,可是他畢竟擊敗了女真人……那些叫著仁義道德的朝堂賢達沒能做到,這樣一個剛愎自用的人,他卻終究做到了。倘若為師去殺了他,女真人再來時,沒有人再能打敗他們,那又怎么辦呢?”
林宗吾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沿著黑暗中的小河,負手往前,緩緩而行。
“世上有些事情,很是復雜,寧毅是好是壞,當年的秦嗣源是好是壞,百十年后,自有人來評說,但到得如今,難以追索了。為師也好,你師叔也好,與華夏軍有仇怨,往上追尋,說不清、也解不開了,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來時,我與其為敵,他迎戰女真,我與其合作,倘若沒有碰頭,我不去尋仇,這是有血性之人應守的道義。但是平安啊,這是我與你師叔這一輩留下的無謂的因果,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