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跟隨著父親經歷過女真人的肆虐,跟隨父親經歷過戰亂,經歷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她看見過浴血的戰士,看見過倒在血泊中的平民,對于西南的每一個人來說,那些浴血的奮戰都有毋庸置疑的理由,都是必須要進行的掙扎,父親帶領著大家抗擊侵略,迸發出來的憤怒猶如熔流般宏偉。但與此同時,每天安排著家中眾人生活的母親,當然是懷念著過去在江寧的這段日子的,她的心里,或許一直懷念著那時候平靜的父親,也懷念著她與大娘沖進這路邊的泥濘里推動貨車時的模樣,那樣的雨里,也有著母親的青春與溫暖。
寧忌不曾經歷過那樣的日子,偶爾在書上看見關于青春或是和平的概念,也總覺得有些矯情和遙遠。但這一刻,來到江寧城的腳下,腦中回憶起這些栩栩如生的記憶時,他便多少能夠理解一些了。
想要回到江寧,更多的,其實來自于母親的意志。
他抬頭看這殘破的城池。
母親如今仍在西南,也不知道父親帶著她再回到這里時,會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
排了許久的隊,他才從江寧城的西門進去,進去之后是城門附近雜亂的集市——這里原本是個小廣場,但眼下搭滿了各種木棚、帳篷,一個個眼神詭異的公平黨人似乎在這里等待著兜售東西,但誰也不明著說話,屎寶寶的旗幟掛在廣場中央,證明這里是他的地盤。
小廣場再過去,是遭遇過兵禍后破舊卻也相對熱鬧的街道,一些店鋪修修補補,在成都只能算是待修繕的貧民窟,一切的顏色以臟亂的灰、黑為主,路邊肆流著臟水,店鋪門前的樹木大多枯萎了,有的只有半邊發黃的葉子,葉子落在地下,染了臟水,也當即化為黑色,三教九流的人在街上走動。
寧忌打聽了秦淮河的方向,朝那邊走去。
在涼山時,除了母親會經常說起江寧的情況,竹姨偶爾也會說起這里的事情,她從賣人的店鋪里贖出了自己,在秦淮河邊的小樓里住著,父親有時候會跑步經過那邊——那在當時實在是有些怪異的事情——她連雞都不會殺,花光了錢,在父親的鼓勵下擺起小小的攤子,父親在小車子上畫畫,還畫得很不錯。
竹姨在當時與大娘有些嫌隙,但經過小蒼河之后,雙方相守相持,這些嫌隙倒都已經解開了,有時候她們會一道說父親的壞話,說他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但許多時候也說,若是沒有嫁給父親,日子也不一定過得好,可能是會過得更壞的。寧忌聽不太懂,因此不參與這種三姑六婆式的討論。
竹姨說起江寧,其實說得最多的,是那位坐在秦淮河邊擺棋攤的秦爺爺,父親與秦爺爺能交上朋友,是非常非常厲害也非常非常特殊的事情,因為那位老人確實是極厲害的人,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與當時只是入贅之身的父親成了朋友,按照竹姨的說法,這可能便是慧眼識英雄吧。
當然,若是父親加入話題,有時候也會提起江寧城內另外一位入贅的老人家。成國公主府的康賢老爺爺下棋有些無恥,嘴巴頗不饒人,但卻是個令人敬佩的好人。女真人來時,康賢爺爺在城里殉國而死了。
秦淮河、竹姨的小樓、蘇家的老宅、秦爺爺擺攤的地方、還有那成國公主府康爺爺的家便是寧忌心里估算的在江寧城內的坐標。
他首先照著對明顯的坐標秦淮河前進,一路穿過了熱鬧的街巷,也穿過了相對偏僻的小路。城內破破爛爛的,黑色的房子、灰色的墻、路邊的淤泥發著臭味,除了公平黨的各種旗幟,城內比較亮眼的顏色點綴只是秋日的落葉,已沒有漂亮的燈籠與精致的街頭點綴了。
他來到秦淮河邊,看見有些地方還有歪歪扭扭的房屋,有被燒成了架子的黑色殘骸,路邊依然有小小的的棚子,各方來的流民占據了一段一段的地方,河水里發出些許臭味,飄著古怪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