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嗣源愣了愣,落下棋子:“立恒此言,倒是頗有新意。”
“會說瞎話的不見得會做,我也就是紙上談兵。”寧毅笑笑,繼續說下去:“治怨氣也就兩個方面,教化與司法,教化便是道德、文化、習俗,孔圣人說天地君親師,排個座次,管圣人說,士農工商,列一列重要和不重要,想一想若是一個農民,從未念過書,求的不多,一輩子生活范圍不過一村一鎮,這類人,就算遇上被人欺負,自己覺得平常,晚上就忘了,怨氣便不多。我這樣的,讀了些書,走的地方多些,覺得自己了不起,與人碰撞摩擦也多,誰瞧不起我,我心里就生氣,這輩子估計怨氣也多……”
他說到這個,秦嗣源與旁邊聽著的成舟海都笑了起來。寧毅接著笑道:“這世道上,道德水準好些,彼此有禮,都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該做,摩擦便少些,產生怨氣的機會也就少些。人因受到的教育程度不同,明理的程度也不同,而且人對自己的定位不一樣,遇上不同的事情,產生怨氣的可能性也不一樣,書生會因為旁人的不重視而生氣,老農便不會。”
“文化與習俗告訴每個人,你在這里是個什么位置,應該得到的尊重有哪些,道德使這社會得以潤滑,你回到家,鄉鄰和睦,兄友弟恭,妻子溫婉善良,這些東西,都會讓怨氣得以緩解。而司法,是最后解決的手段了。”
寧毅落下棋子:“我與成兄起了摩擦,產生怨氣,解決不了,怎么都不舒服,那就只能告官了。司法若得人信任,官府照章辦事,公正嚴明,上方一判,他與我都心服口服,怨氣便得以消解。可若司法不能公正,世上人都覺得官官相護,律法無用,我與成兄,去報官,首先想的,是到處找關系,到頭來,他的關系或許能壓我,但我趨避一時,心中怨氣仍然不能解除。而他財雄勢大,就算我一時服了,他仍然會覺得我這人竟敢招惹他,定要讓我后悔,甚至連他心中的怨氣,都無法消除。那司法也就成笑話了。”
他搖了搖頭:“這怨氣一時半會沒有什么事,但人一輩子,發生過的事情,都會記得,慢慢的怨氣加劇,若在死前怨氣太多……人就要殺人,就要造反,有的人不敢,但他更容易被他人煽動,更容易成為禍害,人們性情怪異,彼此之間再無人情信任可言。一個社會,最重要的總是要消除這怨氣,令其……癥狀更輕,人數更少,世道也就更好。”
他說完這話,秦嗣源與成舟海沉默了片刻,成舟海笑道:“照如此說來,豈非不行教化之世是最好的?大家都是農民,沒有讀書人,便沒有怨氣了……”
“但人性追求更好。”寧毅笑了笑,“你追求吃得飽,追求穿得好,吃飽穿好之后想要有個姑娘,有姑娘以后想要傳宗接代,中間也還想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有些事情是不言自明的,社會發展,要消弭怨氣,使其不至于崩潰,消弭怨氣也是為了讓社會走得更穩,只是說治這一項,應該是以消弭怨氣為中心原則,治療與發展是并行的。發展這東西,擋不住,就好像變法一樣……”
他頓了頓:“歷朝歷代,每一次變法,不是什么聰明人想到了好辦法,所以推動了這世道。而是世道發展,到了關卡處,才有人出來推行變化,因為大家看到,必須要變了。自商鞅變法開始,推行教化,讀書人漸漸增加,想往上走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若走不了,怨氣就增加,增加到一定程度,就得推行一種新的方法,使所有人都有個盼頭,每一次變法的目的,調整朝堂、社會結構的目的,大都是如此,有人不滿,便要讓他們滿意而已。世上之法,從來是人們有用了,才會出現,而并非它出現了,人們照著做……”
他說完這個,成舟海想了想:“如今這世道,讀書人確實是越來越多了,看起來過不多久又得變?”
“希望有得變吧。”寧毅隨口答道,“其實商人也越來越多,他們有錢,有往上爬的心思。如今許多高官,不也是被商人影響到了么?現在他們可以慢慢影響,到了一定程度,一定會推著變的……呵,我這也算是在商言商了……”
成舟海皺起眉頭,片刻之后,才點頭同意:“會死一大批人的。”
寧毅還在看棋局:“一個社會潮流,一變就是二三十年上百年,我躲著也就是了。”
他實際上還有一句話沒說,武朝如今文恬武嬉,看起來歌舞升平,實際上都不知道還有沒有變的機會。倒是在這句話后,一直聽他說話,沉默著下棋的秦嗣源開了口。
“立恒……在霸刀莊里推行的那些東西,有為此做準備的想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