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毅看了他片刻,誠懇答道:“只是自保而已。”
成舟海表情未變。
寧毅道:“我原本只是想走的,后來忽然發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等尚在京城,鐵天鷹這些人便在打我的主意,我與綠林、與世家結怨無數,暗中動了心思但是未曾出手的又有多少。試想我回去江寧,成國公主府暫時庇護于我,但康賢也已經老啦,他庇護得了多久,到時候,鐵天鷹、宗非曉這些人還是要找上門來,若求自保,那時我還是得去找個高枝攀攀,因此,童王爺過來祭奠秦相那日,我順勢就把東西交出去了。其時我尚有選擇,總算是一份功勞。”
“有些時候上了臺,問題在于下不去。”寧毅將后背緩緩靠在椅子上,雙手交握著放下來了,“我將東西交給廣陽郡王,他總是要承我一份情的,而且他是軍隊系統的人,這些人最不講道理,旁人若要動我,跟我在其他人的旗下,辦法就大有不同,但我入了這一邊,與他們的沖突,也是最少。在廣陽郡王府待一段時間,我低眉順目一點,王爺自然會覺得我不過爾爾,他的注意力不再放過來的時候,我一個經商的,就也能往南面抽身,頂多每年郡王大壽,我叫人送來幾車賀禮,如此一來,各取所需。我也總算是借坡下驢。”
他語氣平淡,說的東西也是合情合理,事實上,聞人不二比寧毅的年紀還要大上幾歲,他經歷此時,尚且心灰意冷,就此離京,寧毅此時的態度,倒也沒什么奇怪的。成舟海卻搖了搖頭:“若真是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但我心中是不信的。寧賢弟啊……”
他張了張嘴,然后道:“老師一生所愿,只為這家國天下,他行事手段與我不同,但為人為事,稱得上堂堂正正。女真人此次南來,算是將許多人心中妄想給打破了,我自太原歸來,心中便知道,他們必有再度南下之時。而今的京城,立恒你若真是為心灰意冷,想要離開,那不算什么,若你真記著宗非曉的事情,要殺幾個刑部捕頭出氣,也只是小事,可若是在往上……”
“……齊家、大光明教、童貫、蔡京、王黼、李邦彥、梁師成……這些人,牽一發而動全身。我看過立恒你的行事,滅梁山的心計、與世家大族的賑災對弈、到后來夏村的艱難,你都過來了。旁人或許小看你,我不會,這些事情我做不到,也想不到你如何去做,但若是……你要在這個層面動手,不論是成是敗,于天下蒼生何辜。”
成舟海以往用計偏激,行事手段上,也多工于心計,此時他說出這番話來,倒是令寧毅頗為意外,略笑了笑:“我原本還以為,成兄是個心性激進,不拘小節之人……”
“成某用謀一向有些偏激,但此一時、彼一時了。初在相府,我行事能有結果,手段反在其次,到如今,成某只求女真南來時,這滿城百姓,能有個好的歸所。”
寧毅沉默下來,過得片刻,靠著椅背道:“秦公雖然去世,他的弟子,倒是多半都接下他的道統了……”
“然則,立恒你卻與家師的信念不同。你是真的不同,因此,每能為非常之事。”成舟海望著他說道,“其實薪盡火傳,家師去后,我等擔不住他的擔子,立恒你若是能接下去,也是極好的,若你之所為,為的是預防將來女真人南下時的災禍,成某今日的擔心,也就是多余的。”
“我答應過為秦老將他的書傳下去,至于他的事業……成兄,如今你我都不受人重視,做不了事情的。”
“有些事情,不是說做不了就能不做的。我自太原出來,見過生靈涂炭是什么樣子,我也好,立恒也好,只要想做,總有些做事的辦法。”
寧毅點了點頭。成舟海的說話平靜坦然,他先前用謀雖然偏激,然而秦嗣源去后,聞人不二是心灰意冷的離開京城,他卻仍舊在京里留下來,聽說有人要動寧毅時,又能過來警告一番。這位在太原九死一生、回京之后又京里師門巨變的男人,當褪盡了背景和偏激之后,留下的,竟只是一顆為國為民的拳拳之心。寧毅與秦嗣源行事不同,但對于那位老人,向來尊敬,對于眼前的成舟海,也是不能不敬佩的。
儒家的精髓,他們終究是留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