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以宋齊愈牽頭,推舉了張邦昌為帝,半個時辰前,唐恪、吳敏、耿南仲等人在詔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張邦昌以服下砒霜的表情登基。
轎子離開朝堂之時,唐恪坐在里面,想起這些年來的許多事情。曾經意氣風發的武朝,以為抓住了機會,想要北伐的樣子,曾經秦嗣源等主戰派的樣子,黑水之盟,縱然秦嗣源下去了,對于北伐之事,仍舊充滿信心的樣子。
此后的汴梁,歌舞升平,大興之世。
南來北往的水陸客商聚集于此,自信的文人墨客聚集于此,天下求取功名的武人聚集于此。朝堂的大員們,一言可決天下之事,宮廷中的一句話、一個步子,都要牽涉成千上萬家庭的興衰。高官們在朝堂上不斷的辯論,不斷的勾心斗角,以為成敗源于此。他也曾與無數的人爭辯,包括一貫以來交情都不錯的秦嗣源。
他是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但他只是謹慎。在許多時候,他甚至都曾想過,如果真給了秦嗣源這樣的人一些機會,說不定武朝也能把握住一個機會。然而到最后,他都痛恨自己將路途之中的阻力看得太清楚。
他的悲觀主義也從未發揮任何作用,人們不喜歡悲觀主義,在絕大部分的政治生態里,激進派總是更受歡迎的。主戰,人們可以輕易地主戰,卻甚少人清醒地自強。人們用主戰代替了自強本身,盲目地以為只要愿戰,只要狂熱,就不是懦弱,卻甚少人愿意相信,這片天地天地是不講人情的,天地只講道理,強與弱、勝與敗,就是道理。
所以他心中其實明白,他這一生,或許是站不到朝堂的高處的,站上去了,也做不到什么。但最后他還是盡力去做了。
他至少幫助女真人廢掉了汴梁城。就如同面臨一個太強大的對手,他砍掉了自己的手,砍掉了自己的腳,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只希望對方能至少給武朝留下一些什么,他甚至送出了自己的孫女。打不過了,只能投降,投降不夠,他可以獻出財富,只獻出財富不夠,他還能給出自己的尊嚴,給了尊嚴,他希望至少可以保下武朝的國祚,保不下國祚了,他也希望,至少還能保下城里已經一無所有的這些人命……
后世對他的評價會是什么,他也清清楚楚。
這些時日以來,他想的東西很多,有可以說的,也有不能說的。他偶爾會想起那個畫面,在幾個月以前,景翰朝的最后那天里,金鑾殿里的情況。秦嗣源已死,猶如之前每一次政爭的收場,人們如常地上朝,慶幸自己得以保全,而后皇帝被摔在血里,那個年輕人在金階上持刀坐下來,用刀背往皇帝頭上拍了一下。
老人的這一生,見過許多的大人物,蔡京、童貫、秦嗣源乃至追溯往前的每一名叱咤風云的朝堂大員,或張揚跋扈、意氣風發,或穩重深沉、內蘊如海,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幕。他也曾無數次的覲見皇帝,從未在哪一次發現,皇帝有這一次這般的,像個普通人。
朝堂上所有人都在破口大罵,其時李綱須發皆張、蔡京目瞪口呆、秦檜喝罵如雷、燕正悚然狂呼,無數人或詛咒或發誓,或引經據典,陳述對方行徑的大逆不道、天地難容,他也沖上去了。但那年輕人只是漠然地用鋼刀按住痛呼的皇帝的頭,從頭到尾,也只說了一句話,那句話也只有前方的一些人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