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就是為了你那作坊吧。”康賢笑了笑,沉吟片刻,“你還年輕,聰明,但也該聽過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的道理。這些大官,背后當然都有自己的利益在,長江以北的人、黃河以北的人,當然也有自己的利益,為這些利益,也就是為這個國家,大員亦如是,講利益,不代表是奸臣,反而不講利益的,可能才真有問題。”
老人倒了一杯茶:“武朝南北,泱泱來去數千里,利益有大有小,雁門關南面的一畝田里種了麥子,那就是我武朝的麥子嘛。武朝就是這麥子,麥子也是這武朝,在那里種麥子的農民,麥子被搶了,家被燒了,他的武朝也就沒了。你豈能說他是為了麥子,就不是為了我武朝呢?大員小民,皆是如此,家在哪里,就為哪里,若真是什么都不想要、無所謂的,武朝于他自然也是無所謂的了。”
“你為作坊,人家為麥子,當官的為自己在北方的家族,都是好事。但怕的是被蒙了眼睛。”老人站起來,將茶杯遞給他,目光也嚴肅了,“你將來既然要為太子,甚至為君,目光不可短淺。黃河以北是不好守了,誰都可以棄之南逃,唯獨皇帝不可以。那是半個國家,不可言棄,你是周家人,必要盡全力,守至最后一刻。”
“若是無法守得住,我們就是上去送死的?”
“未曾去做,哪有絕對之事!?”康賢瞪了他一眼,“若真再有汴梁之事,到時候可以逃嘛,但只要還有一絲可能,我等自然就要盡全力。你說你師父,那么多事情,他可曾訴過苦嗎?女真第一次攻城,他還是擋下來了的。他說長江以北淪陷,那也不是必然之事,只是可能的推測而已。”
這是近來康賢在君武面前第一次提起寧毅,君武高興起來:“那,康爺爺,你說,將來我若真當了皇帝,是否可能將師父他再……”
“閉嘴!”康賢斥道,“今日你提一句,他日提也休提。他弒君作亂,天下共敵,周姓人與他不可能和解!他日你若在別人面前露出這類心思,太子都沒得當!”
“我還沒說呢……”
“我還不知道你這孩子。”康賢看著他,嘆了口氣,然后面色稍霽,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君武啊,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小就聰明,可惜早先料不到你會成太子,有些東西教得晚了些。不過,多看多想,謹言慎行,你能看得清楚。你想留在江寧,為了你那作坊,也為了成國公主府在南面的勢力,覺得好做事。你啊,還想在公主府的屋檐下躲雨,但其實,你已經成太子啦。”
“成了太子,你要變成別人的屋檐,讓別人來躲雨。你說這些大員都為了自己的利益,沒錯,但你是太子,將來是皇帝,擺平他們,本就是你的問題。這世上有些問題可以躲,有些問題沒辦法,你的師父,他從不訴苦,時局艱難,他還是在夏村打敗了怨軍,九死一生,最后路走不通,他一刀殺了皇帝,殺皇帝之后很麻煩,但他直接去了西北。如今的局勢,他在那山里被南北包夾,但康爺爺跟你打賭,他不會坐以待斃的,不久之后,他必有動作。路再窄,只能走,走不出,人就死了。就這么簡單。”
“你將來成了太子,成了皇帝,走不通,你難道還能殺了自己不成?百官跟你打擂,百姓跟你打擂,金國跟你打擂,打不過,無非就是死了。在死之前,你得盡力,你說百官不好,想辦法讓他們變好嘛,他們礙事,想辦法讓他們做事嘛。真煩了,把他們一個個殺了,殺得尸山血海人頭滾滾,這也是皇帝嘛。做事情最重要的是結果和代價,看清楚了就去做,該付的代價就付,沒什么出奇的。”
康賢揮了揮手,話語還在房間里回蕩,君武有點愣愣的,隨即看見老人吐了一口氣,慈祥地笑起來:“這些東西,你先記住就行。康爺爺不能陪你們北上了,去了應天,將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但這天下啊,可愛的、可敬的人很多,當了若皇帝,你要為他們掙出一條生路來,當然,盡力就好。”
君武愣了半晌:“我記住了。但是,康爺爺,你不覺得,該恨師父嗎?”
“君子之交,交的是道,道同則同道,道不同則不相為謀。至于恨不恨的,你師父做事情,把命擺上了,做什么都堂堂正正。我一個老頭子,這輩子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有什么好恨的。只是有些惋惜罷了,當初在江寧,一同下棋、閑聊時,于他心中所想,了解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