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賢只是望著妻子,搖了搖頭:“我不走了,她和我一生在江寧,死也在江寧,這是我們的家,現在,別人要打進家里來了,我們本就不該走的,她活著,我才惜命,她死了,我也該做自己應做之事。”
“但接下來不能沒有你,康爺爺……”
“當然可以沒有我。老人走了,小孩子才能看到世事殘酷,才能長起來獨當一面,雖然有時候快了點,但世間事本就如此,也沒什么可挑剔的。君武啊,未來是你們要走的路……”
君武這一生,親族之中,對他最好的,也就是這對爺爺奶奶,如今周萱已去世,面前的康賢意志顯然也極為堅決,不愿再走,他一時間悲從中來,無可抑制,哽咽半晌,康賢才再次開口。
“唉,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自己的路,我、你秦爺爺、左端佑、王其松……這些人,一個一個的,想要為這天下走出一條好路來。君武啊,我們是失敗了,看起來有些經驗,但無非是敗者的經驗,該教給你的,其實都已教給你,你不要迷信這些,老人家的看法,失敗者的看法,只供參考,不足為憑。”他沉默片刻,又道,“唯一一個不愿承認失敗的,殺了皇帝……”
他說起寧毅來,卻將對方看做了平輩之人。
在這個房間里,康賢沒有再說話,他握著妻子的手,仿佛在感受對方手上最后的溫度,然而周萱的身體已無可抑制的冰涼下去,天亮后許久,他終于將那手放開了,平靜地出去,叫人進來處理后面的事情。
到得中午時分,康賢催促著君武上路離開,君武最后一次勸說康賢同行,康賢回頭看了看扎滿白花的院落和房子,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又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但你康爺爺也已經老啦,隨你離開,是肯定會死在路上的……你就忍心看你奶奶一直呆在江寧,我卻客死異鄉,從此不能團聚?好了,你們速速離開。”
君武等人這才備馬里去,到臨別時,康賢望著江寧城的方向,最后道:“這些年來,唯獨你的老師,在西北的一戰,最令人振奮,我是真希望,我們也能打出這樣的一戰來……我大概不能再見他,你將來若能見到,替我告訴他……”他或許有不少話說,但沉默和斟酌了許久,終于只是道:“……他打得好,很不容易。但拘泥俗務太多,下起棋來,怕再不會是我的對手了。”
去年冬天到來,女真人摧枯拉朽般的南下,無人能當其一合之將。唯有當西北戰報傳來,黑旗軍正面擊潰女真西路大軍,陣斬女真戰神完顏婁室,對于一些知情的高層人士來說,才是真正的震撼與唯一的振奮訊息,然而在這天下崩亂的時刻,能夠得知這一消息的人終究不多,而殺了周喆的寧毅,也不可能作為振奮士氣的榜樣在中原和江南為其宣傳,對于康賢而言,唯一能夠抒發兩句的,恐怕也只是面前這位同樣對寧毅懷有一絲善意的年輕人了。
這既是他的自豪,又是他的遺憾。當年的周喆和武朝腐壞太深,寧毅這樣的豪杰,終究不能為周家所用,到如今,便只能看著天下淪陷,而身處西北的那支軍隊,在殺死婁室之后,終究要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里……
此后,君武等人幾步一回頭地朝西南而去,而在這天傍晚,康賢與成國公主的棺槨一道返回江寧。他已經老了,老得心無牽掛,于是也不再畏懼于侵入家中的敵人。
不久之后,女真人兵逼江寧,武烈營指揮使尹涂率眾投降,打開城門迎接女真人入城,由于守城者的表現“較好”,女真人未曾在江寧展開大肆的屠殺,只是在城內劫掠了大量的富戶、搜羅金銀珍物,但當然,這期間亦發生了各種小規模的****屠殺事件。
康賢遣散了家人,只余下二十余名親族與忠仆守在家中,做出最后的抵抗。在女真人到來之前,一名說書人上門求見,康賢頗有些驚喜地接待了他,他面對面的向說書人細細詢問了西北的情況,最后將其送走。這是自弒君后數年以來,寧毅與康賢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間接交流了,寧毅勸他離開,康賢做出了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