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承過錯,聞人不二也就不再多說,兩人一路沿著城墻下去,君武道:“不過,其實想來想去,我原本就是不適合做太子的性子,我喜好鉆研格物之學,但這些年,各種事情纏身,格物早已落下了。天下動蕩,我有責任、又無兄弟,想著為岳飛、韓世忠等人遮擋一番,再者救下些北地逃民,勉為其難,然而身處其中,才知這問題有多少。”
他走下城墻的樓梯,步伐矯捷:“世家大族,兩百余年經營,勢力盤根錯節,利益牽扯早已根深蒂固,將軍短視怕死,文官貪腐無行,成了一張大網。早幾年我插手北人南遷,表面上眾人叫好,轉過頭,慫恿人鬧事、打死人、乃至煽動造反,依法例殺人,這個關系那個關系,最終鬧到父皇的案頭上,何止一次。最后說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還說實屬無奈——北方怎么歸!北方打爛了!”
“看看岳將軍那邊,他為人剛直,對于轄地各種事物一把抓在手上,絕不對人妥協,最終維持下那樣一支強軍。這幾年,說他跋扈、霸道、與民爭利乃至有反意的折子,何止數百,這還是我在后頭看著的情況下,否則他早讓有心人砍了頭了。韓世忠那邊,他更懂轉圜,然而朝中大臣一個個的打點,錢花得多,我看他的軍械,比起岳飛來,就要差上些許。”
兩人下了城墻,走上馬車,君武揮了揮手:“不這樣做能怎樣?哦,你練個兵,今天來個文官,說你該這樣練,你給我點錢,不然我參你一本。明天來一個,說小舅子到你這當個營官,后天他小舅子克扣軍餉,你想殺他他說他姐夫是國相!那別打仗了,全都去死好了。”
馬車駛出城門,上了外頭的官道,然后岔道出田野,君武發泄了一陣,低聲道:“你知道造反為何要殺皇帝?”
“太子殿下慎言!”
“打個比方,你想要做……一件大事。你手下的人,跟這幫家伙有來往,你想要先虛與委蛇,跟他們嘻嘻哈哈敷衍一陣,就好像……敷衍個兩三年吧,但是你上頭沒有靠山了,今天來個人,瓜分一點你的東西,你忍,明天塞個小舅子,你忍,三年以后,你要做大事了,轉身一看,你身邊的人全跟他們一個樣了……哈哈。哈哈。”
聞人不二瞇起眼睛來,今天的君武,情緒明顯有些不對,略興奮,也更加肆無忌憚,這樣的狀況,往日里未曾見過:“殿下,您是否是……遇上什么事了?”
“沒有。”君武揮了揮手,隨后掀開車簾朝前方看了看,熱氣球還在遠處,“你看,這熱氣球,做的時候,三番五次的來御史參劾,說此物大逆不祥,因為十年前,它能將人帶進皇宮,它飛得比宮墻還高,可以刺探宮闈……什么大逆不祥,這是指我想要弒君不成。為著這事,我將這些作坊全留在江寧,大事小事兩頭跑,他們參劾,我就道歉認錯,道歉認錯沒關系……我終于做出來了。”
“殿下……”
“聞人師兄,這世道,將來也許會有另外一個樣子,你我都看不懂的樣子。”君武閉上眼睛,“去年,左端佑去世前,我去探訪他。老人家說,小蒼河的那番話,也許是對的,我們要打敗他,至少就得變成跟他一樣,火炮出來了,還在越做越好,這熱氣球出來了,你沒有,怎么跟人打。李頻在談新儒家,也沒有跳過格物。朝中這些人,那些世家大族,說這說那,跟他們有聯系的,全都沒有了好結果,但也許將來格物之學興盛,會有其它的方法呢?”
馬車震了一下,在一片綠野間停了下來,不少匠人都在這附近聚集,還有一只熱氣球正在這里充氣,君武與聞人從馬車上下來。
“我于儒家學問,算不得十分精通,也想不出來具體如何變法如何奮進。兩三百年的盤根錯節,內里都壞了,你縱然抱負遠大、心性高潔,進了這里頭,千萬人擋住你,千萬人排斥你,你要么變壞,要么走開。我縱然有些運氣,成了太子,竭盡全力也不過保住岳將軍、韓將軍這些許人,若有一天當了皇帝,連率性而為都做不到時,就連這些人,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