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氣息已漸漸弱下去,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過得片刻,又聚起一絲力量。
“……于大哥啊,我剛才才想到,我死在這里,給你們留下……留下一個爛攤子了。我們才剛剛會盟,女真人連消帶打,早知道會死,我當個有名無實的晉王也就好了,實在是……何苦來哉。但是于大哥……”
他掙扎一下:“……于大哥,你們……沒有辦法,再難的局面……再難的局面……”
這句話說了兩遍,似乎是要叮囑于玉麟等人再難的局面也只能撐下去,但最終沒能找到言語,那虛弱的目光跳躍了幾次:“再難的局面……于大哥,你跟樓姑娘……呵呵,今天說樓姑娘,呵呵,先奸、后殺……于大哥,我說樓姑娘兇狠難看,不是真的,你看孤松驛啊,多虧了她,晉地多虧了她……她以前的經歷,我們不說,但是……她的哥哥做的事,不是人做的!”
說到這里,田實的目光才又變得嚴肅,聲音竟抬高了幾分,看著于玉麟:“晉地要亂了,要沒有了,這么多的人……于大哥,我們做男人的,不能讓這些事情,再發生,雖然……前面是完顏宗翰,不能再有……不能再有——”
聲音響到這里,田實的口中,有鮮血在涌出來,他停止了話語,靠在柱子上,眼睛大大的瞪著。他此時已經意識到了晉地會有的諸多慘劇,前一刻他與于玉麟還在拿樓舒婉開的玩笑,或許就要不是玩笑了。那慘烈的局面,靖平之恥以來的十年,中原大地上的無數慘劇。然而這慘劇又不是憤慨能夠平息的,要打敗完顏宗翰,要打敗女真,可惜,如何去打敗?
他的情緒在這種激烈之中激蕩,生命正迅速地從他的身上離去,于玉麟道:“我絕不會讓這些事情發生……”但也不知道田實有沒有聽到,如此過了一會兒,田實的眼睛閉上,又睜開,只是虛望著前方的某處了。
他語氣虛弱地說起了其它的事情:“……伯父看似梟雄,不愿屈居女真,說,有朝一日要反,然而我今日才看到,溫水煮青蛙,他豈能反抗得了,我……我終于做了了不得的事情,于大哥,田家人看似厲害,實際……色厲內苒。我……我這樣做,是不是顯得……有些樣子了?”
田實靠在那里,此時的臉上,有著一絲笑容,也有著深深的遺憾,那眺望的目光仿佛是在看著將來的歲月,不論那將來是抗爭還是和平,但終于已經凝固下來。
于玉麟的心中有著巨大的悲愴,這一刻,這悲愴并非是為了接下來殘酷的局面,也非為世人可能受到的苦難,而僅僅是為了眼前這個一度是被抬上晉王位置的男子。他的反抗之路才剛剛開始便已經停下,然而在這一刻,在于玉麟的眼中,即便曾經風云一世、盤踞晉地十余年的虎王田虎,也比不上眼前這男人的一根小指頭。
建朔十年正月二十二日夜,亥時三刻,晉王田實靠在那屋檐下的柱子邊,靜靜地離開了人世。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冀,他雙目最后注視的前方,仍是一片濃濃的夜色。
第二天,當樓舒婉一路趕到孤松驛時,整個人已經搖搖晃晃、頭發凌亂得不成樣子,見到于玉麟,她沖過來,給了他一個耳光。
晉王田實的死去,即將給整個中原帶來巨大的沖擊。
二十三日夜,女真大營。
完顏希尹在帳篷中就著暖黃的燈火伏案書寫,處理著每天的工作。
忽然風吹過來,自帳篷外進來的探子,確認了田實的死訊。
帳外的天地里,白皚皚的積雪仍未有絲毫消融的痕跡,在不知何處的遙遠地方,卻仿佛有巨大的冰山崩解的聲音,正隱隱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