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上還有雨水落下,王興被大雨淋了一晚,渾身濕透,頭發貼在臉上,猶如一條失魂落魄的落水狗,加上他原本長得就不好,這一幕看起來令人渾身發寒。
孩子被嚇得不輕,不久之后將事情與村中的大人們說了,大人們也嚇了一跳,有人說莫不是什么都沒有了這家伙準備殺人搶東西,又有人說王興那膽小的性格,哪里敢拿刀,必定是孩子看錯了。眾人一番尋找,但自此之后,再未見過這村中的破落戶。
就在他們四處尋找之際,王興已經走在遠離這邊的山路上了。
中原的大雨,其實已經下了十余年。
從女真第一次南下開始,到偽齊的建立,再到如今,日子從來就沒有好過過。黃河自古以來說是母親河,但居于黃河兩側的居民既愛它又怕它,即便在武朝統治的興盛期,每一年治黃的花費都是天價,到得劉豫統治中原,大肆搜刮財物,每一年的治黃工作,也已經停了下來。
十年以來,黃河的決堤每況愈甚,而除了水患,每一年的瘟疫、流民、征兵、苛捐雜稅也早將人逼到生死線上。至于建朔十年的這個春天,引人注目的是晉地的反抗與大名府的激戰,但早在這之前,人們頭頂的洪水,早已洶涌而來。
自去年下半年女真出征開始,中原的征兵與苛捐雜稅已經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完顏昌接手李細枝地盤后,為了支援東路軍的南征,中原的錢糧賦稅又被提高了數倍,他命令漢人官員處理此事,凡征糧不利者,殺無赦。
最初的幾個月里,原本李細枝地盤上的事務官員,幾乎被換了一大半,至于被“換”下去的,人頭都已被掛在了城墻上示眾。中原漢人家中的存糧已然被完全掏空,官員們只要夠殘暴,基本上倒還有一條活路。
至于另一條活路便是當兵吃糧,李細枝死時,近二十萬大軍被打散,完顏昌接手軍務后,不多時便將剩余軍隊調動起來,同時發動了征兵。圍攻大名府的日子里,沖在前線的漢軍們吃得如同乞丐,有的在戰爭里送命,有的又被打散,到大名府城破的日子,這附近的漢軍連同各地的衛戍“部隊”,已經多達四十萬之巨。
這些“部隊”的戰力或許不高,但是只需要他們能夠從百姓手中搶來錢糧便夠,這一部分錢糧歸于他們自己,一部分開始送往南方。至于三月,大名府城破之時,黃河以北,已不僅僅是一句民不聊生可以形容。吃人的事情,在許多的地方,其實也早已經出現。
王興是個膽小鬼。
曾經有幾個人知道他被強征去當兵的事情,當兵去攻打小蒼河,他害怕,便跑掉了,小蒼河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他才又偷偷地跑回來。被抓去當兵時他還年輕,這些年來,時局混亂,村子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能夠確認這些事的人也漸漸沒有了,他回到這里,膽小又猥瑣地過日子。
當然不會有人知道,他曾經被華夏軍抓去過西南的經歷。
他太怕死了,被抓去西南,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宣講,華夏軍的日子也不好過,軍規多,最初那段時間也餓肚子,王興受不了了,后來謊稱自己有老母在家中,被華夏軍放了回來。
這來來去去,輾轉數千里的路程,更加磨滅了王興的擔子,這世間太可怕了,他不想死——不想沖在前頭忽然的死了。
這些年來,日子過得極為艱難,到得這一年,有征糧的軍人沖進家中,將他打得半死,他簡直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也慢慢地熬了過來。晉地還在打,大名府還在打,那些心中有勇氣的英雄好漢,還在反抗。
自己成不了這樣的人,很多人都成不了,這是人之常情。王興心中這樣告訴自己,而這個天下,只要有這樣的人、有華夏軍那樣的人在不斷反抗,終究是不會滅的。
在華夏軍的那段時間,至少有些東西他還是記住了:遲早有一天,人們會趕走女真人。
到了那一天,好日子終究會來的。
但自己不是英雄……我只是怕死,不想死在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