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閃過的,似乎還是昏迷前一刻的沖殺與熱血。他感受著腹部的箭傷,看見士兵們、百姓們朝著女真人沖過去了,那洶涌澎湃的一刻,是他近十年來最為渴望的一刻,但隨著一夢而醒,他的父親在背后轉身逃離。
他恍恍惚惚地出門,視野一側的遠處有丹陽的城墻,這邊是依靠幾間小屋而建的巨大軍營,更遠方是密密麻麻延展開去的難民營地,妻子在旁邊說了幾句,這邊是鎮江軍、那邊是背嵬軍,如此這般。君武腦子里想起十余年前的汴梁城,第一次守城結束后,目睹著秦嗣源被下獄,老師的心情,甚至于聞人不二的心情,或許就是這樣的吧。
要帶此大軍,回到臨安,留住父皇。
他心中想到這里,隨后又定住。臨安城外,兀術的大軍已在扎營,中間這一段,其實誰也過不去了。
派人回去,游說各方,救出姐姐,留下龍船,盡人事而聽天命……他的腦子里閃過各種各樣的念頭。如此緩緩走到房屋側面的土坡上,才在一顆病懨懨的樹木下坐下來,那樹被劈了一半的枝丫,在下午的陽光里投下參差的樹蔭,君武坐在石頭上,看著夏日的陽光灑向眼前的大地。
過得不久,妻子在旁邊說:“岳將軍來了。”
君武直了直身子,讓他過來。岳飛穿著甲胄過來見了禮,君武笑了笑:“岳將軍,接下來如何是好啊?這天下……撐不住了。”
“末將便是為此而來。”
“將軍有想法了?”
“為今之計,首先自然以穩住臨安局勢為首要任務,派出少量人手,聯絡長公主府的眾人,盡量留住陛下,或者不濟,盡量留住公主殿下,太子修書勸陛下回心轉意,亦是首先要做的……”
岳飛說到這里,拱手,頓了頓:“然而,長公主殿下既然都不能穩住臨安局勢,殿下出手,恐亦難有建樹。殿下不得不考慮無力回天時的后續之事……以我朝當前局面,陛下若逃,天下軍心民心,恐將盡喪,各地士紳大員,面對女真人都難有一戰之力,天下淪陷近在眼前,但唯一的一線希望,仍在殿下這里。”
“岳將軍是希望……”
“陛下若走,天下半數諸侯都將在女真人面前跪下,但也必定有半數乃至大半忠義之士,念我朝舊好,不愿改投女真,但即便如此,我朝大義已失,面對女真再難一戰。如殿下守鎮江時出現的三心二意之輩,恐將層出不窮,當今之計,最重要的是整肅內部,使殿下手中仍能握有可戰之兵。只要仍具備一戰之力,即便臨安跪服、天下淪陷,我等于長江以南,仍有民心所向,是戰是留仍有騰挪空間。”
岳飛言語鏗鏘,斬釘截鐵:“此前八年,殿下整肅天下軍紀,但事實上仍不得不在各方大員、權臣、大將之間拉攏妥協,數百萬大軍,軍紀不能一統,執法不得嚴苛,因此才有江南之地希尹的趁虛而入。故臣請殿下以太子身份,召集眼下能召集的各方大員,收兵權、嚴監察、肅軍紀!”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君武眼中閃過光芒,已經站了起來,“但我若這樣做,恐怕就要與臨安,與天下多數士族之心決裂了。”
“回稟殿下,陛下若逃,這天下民心,恐怕再無完全靠得住的。殿下唯一可恃者,只有手上能握得住的些許東西了。”
岳飛的話說到這里,已經坦白到了極致,君武自然是能明白的。八年的時間,苦心經營打造的前線各軍,實際上以岳飛的背嵬軍軍法最為嚴格,很多時候嚴苛到為人詬病的程度,但大戰起時,最能戰者也就是這支背嵬軍。
其余的如韓世忠的鎮海軍,亦是借著太子的威儀與韓世忠的大名,方才隔絕了許多外部的影響。到這次他率領著鎮守鎮江的十余萬軍隊,在武朝軍隊中仍是精英,但僅是一個兩個的奸細,到后來便壞了十余萬人的戰線,乃至于毀掉整個武朝的根基,想來令人心痛難言。
往日里他是武朝的太子,就算能頂著巨大的保下一支兩支軍隊的軍心,但面對著數千萬人的國家,各方的勢力,卻也不得不各種權衡、退讓。為了增加些許勝利的籌碼,他殺掉自己的小舅子,差點令得妻子郁郁而終。但終于無力回天。
到得此時,父皇若逃離臨安,整個天下都將就此崩盤,整個爛攤子,各種既得利益者的訴求,他接不下來,那無非也是一個死字——他不必再委曲求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