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本質上來說,華夏軍的主軸,源自于現代軍隊的管理系統,森嚴的軍法、嚴格的上下監督體系、到位的思想管理,它更類似于現代的美軍或是現代的種花軍隊,至于最初的那一支紅軍,寧毅則無法模擬出它堅定不移的信仰體系來。
寧毅曾經所在的那個世界,近代的中國存在太多無法復制的東西,那個時代,西方是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中國是落后的思維與政治體系,超過一百年深入骨髓的屈辱與痛苦,無數人不斷地碰壁和尋找道路,最終才鑄造出那樣一支具備堅定無產階級信仰的軍隊來。
武朝經歷的屈辱,還太少了,十余年的碰壁還無法讓人們意識到需要走另一條路的迫切性,也無法讓幾種思維碰撞,最終得出結果來——甚至于出現第一階段共識的時間都還不夠。而另一方面,寧毅也無法放棄他一直都在培養的工業革命、資本主義萌芽。
因為這些原因,華夏軍才與老牛頭決裂,也是因為這些原因,華夏軍在某些方向上更像是后世的大公司大企業,盡管寧毅也進行大量的“華夏”理念宣傳,但真正支撐起一切的,是超越時代的專業的體系,專業的辦事方法,在經歷了一次次勝利之后,軍隊中的辦事人員們有著昂揚的斗志,也有了近乎驕傲的樂觀主義精神。
對于這樣的精神,寧毅進行過大量的整頓,但效果當然是有限的。沒有百年屈辱,沒有無數的失敗,沒有四一二大屠殺,也沒有始終居于劣勢的窘迫和這窘迫之中的深信不疑,培養不出那種深入骨髓里的堅持和嚴肅。擊潰陸橋山輕松拿下大半個成都平原之后,部分華夏軍人對于女真人甚至都有著蔑視的情緒。
這一年以來的對外工作,傷亡率高于寧毅的預期。在這樣的情況下,慷慨與壯烈不再是值得宣傳的事情。每一種主義都有它的利弊,每一種思想也都會引出不同的方向和矛盾,這幾年來,真正困擾寧毅思維的,始終是這些事情的關聯與轉折。
如何讓人們理解和深刻接受格物之學與社會的必要性,如何令資本主義的萌芽產生,如何在這個萌芽產生的同時放下“民主”與“平等”的思維,令得資本主義走向無情的逐利極端時仍能有另一種相對溫情的秩序相制衡……
而司忠顯的事情也將決定整個天下大勢的走向。
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直到這一天來到梓州,寧毅才發現,最為令他困擾和牽掛的,倒也不全是那些天下大事了。
有關寧忌的消息傳來,他原本擔心的,是二兒子看見了世道混亂,開始變得兇殘好殺,寧曦肯將這消息傳回去,隱約中的擔憂恐怕也正是這點。待見面之后,孩子的坦白,卻讓寧毅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作為武者,在看見這世道的迷惑之后,小孩子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變得強大的途徑,潛意識中的野性正從父兄為他編制的安全范圍內生長出來。想要經歷戰斗,想要變得強大,想要在對方豁出性命的時候,接受平等的挑戰。
這是值得贊許的心思。
寧毅這一路走來,同樣是一路廝殺。
他并非真正的亡命之徒。
從江寧城外的船塢開始,到弒君后的如今,與女真人正面抗衡,無數次的搏命,并不因為他是天生就不把自己性命放在眼里的亡命徒。恰恰相反,他不僅惜命,而且珍惜眼前的一切。
然而過往無數次的經歷告訴他,真要在這兇殘的世界與人廝殺,將命豁出去,只是基本條件。不具備這一條件的人,會輸得概率更高,贏的概率更少。他只是在冷靜地推高每一分勝利的概率,利用殘酷的理智,壓住危險當頭的恐懼,這是上一世的經歷中反復鍛煉出來的本能。不把命豁出去,他只會輸得更多。
無論在盛世還是在亂世,這世界運作的本質,始終是一場注重排名的選拔賽,雖然在實際操作時具備延續性和復雜性,但根本的性質,其實是不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