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慕文昌的書生離開畫舫時,時間已是傍晚,在這金黃的秋日傍晚里,他會想起十余年前第一次見證華夏軍軍陣時的震撼與絕望。
那還是武建朔二年的時候,成為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言振國的首席幕僚,是慕文昌一生之中的第一個高點。武朝丟失了中原,言振國迫不得已投靠女真、明哲保身,在婁室進攻西北時,他們被逼著參與了進攻延州的戰斗。
那個秋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那面黑旗的殘暴,他們打著華夏的大旗,卻不分敵我,對女真人、漢人同時展開攻擊。有人以為華夏軍厲害,可那場戰斗延綿數年,到最后打到整個西北被屠殺、淪為白地,無數的中立者、迫不得已者在中間被殺。
對于那么多的人,他們原本可以拉攏、可以規勸的,甚至于在戰爭期間,慕文昌也曾小心翼翼地透露出愿意投靠華夏軍謀個出身的想法,但華夏軍毫不留情,他們只接受入伍為小兵,對于慕文昌這樣的大員幕僚,竟顯得毫不在意。
原本中原有無數人士愿意投靠過去的,可華夏軍,只想著打仗,容不得半點迂回。
建朔四年四月,華夏軍在殺狼嶺擊潰言振國以及折家聯軍,斬殺了言帥與多名折家子弟,此后三年,小蒼河吞噬天下數百萬漢軍……可那又怎么樣呢?最終還不是逃跑?最終無數原本不該死的人死了。
慕文昌狼狽南逃,他的妻子兒女在那場戰爭中被碾碎了,其中一個女兒甚至是他主動牽線嫁給了一位女真軍官的,后來婁室被殺女真在西北慘敗時,他這個女兒死在了一幫抗金的亂民當中。
抗金需要戰斗,可他一生所學告訴他,這天下并不是一味的戰斗可以變好的,把自己變得如女真一般兇殘,即便得了天下,那也是治不了天下的。
——華夏軍必然是錯的!
——華夏軍必須是錯的……
這次的成都,會清晰地告訴天下,這個道理。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著,走過了黃昏的街頭。
……
同樣的時刻,名叫施元猛的壯漢會想起十余年前金鑾殿里的那一聲槍響、那一片混亂。
“唉,周喆……”
那若有似無的嘆息,是他一輩子再難忘記的聲音,之后發生的,是他至今無法釋懷的一幕。
怎么會有那樣的人呢?
那是擊敗女真第一次汴梁圍城,隨即又處理了奸相秦嗣源后的論功行賞,他依靠家中的關系,又走了譚稹的路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面圣。為了那次的面圣,他祭拜了所有的家中先祖、甚至齋戒三日、焚香沐浴,將那次面圣作為了一生之中最光榮的時刻來對待。
為了金殿奏對——雖然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對話——不至于失禮,他在家中光是禮節便訓練了大半日,對著先祖的畫像不斷的練習跪拜磕頭以及封賞之后謝恩的禮節。面圣之后大宴賓客的宴席也早已安排妥當。
誰知道他們七人進入金殿,原本應該是大殿中身份最卑微的七人里,那個連禮節都做得不流暢的商賈贅婿,在跪下后,竟然嘆息著站了起來。
他至今無法理解那樣的情景。他嘆息著叫了陛下的名字,而后是砰的一聲響,所有人都還在發呆,他已經走過去,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地位無比崇高的童王爺的臉上,童王爺一身戎馬、戰功無數,不知道多少武將在他面前會被嚇得兩股戰戰,可那一刻,他飛起來了,腦袋狠狠地砸在了金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