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點了點頭:“畢竟儒學雖然已有了許多問題,走進死胡同里……但確實也有好的東西在。”
左修權伸手指了指他:“但是啊,以他今日的威望,原本是可以說儒學十惡不赦的。你們今日覺得這分寸很有道理,那是因為寧先生刻意保留了分寸,可人在官場、朝堂,有一句話一直都在,叫做矯枉必先過正。寧先生卻沒有這樣做,這中間的分寸,其實耐人尋味。當然,你們都有機會直接見到寧先生,我估計你們可以直接問問他這當中的理由,但是與我今日所說,或許相差不多。”
眾人看著他,左修權微微笑道:“這世上沒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蹴而就,沒有什么革新可以徹底到全然不要根基。四民很好,格物也是好東西,情理法也許是個問題,可縱然是個問題,它種在這天下人的腦子里也已經數千上萬年了。有一天你說它不好,你就能丟掉了?”
“正是想到了這些事情,寧先生后來的動作,才愈發平和而不是越來越急,這中間有許多可以說的細部,但對整個天下,你們三爺爺的看法是,最好的東西多半不能立刻實現,最壞的東西當然已經不合時宜,那就取其中庸。最終能行得通的路,當在華夏軍與新儒學之間,越是相互印證相互取舍,這條路越是能好走一些,能少死一些人,將來留下的好東西就越多。”
左修權平靜地說到這里:“這也就是說,華夏軍的路,不一定就能走通,福州所謂新儒學的革新,不一定真能讓儒學天翻地覆,但是雙方可以有所交流。就好像寧先生歡迎儒學子弟過來辯論一般,華夏軍的東西,若是能待到東邊去,那東邊也能做得更好,到時候,兩個更好一點的東西若是能相互印證,將來的路就越能好走一些。”
“至于儒學。儒學是什么?至圣先師當年的儒就是今日的儒嗎?孔圣人的儒,與孟子的儒又有什么區別?其實儒學數千年,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先秦儒學至漢朝,已然融了法家學說,講究內圣外王,與孔子的仁,已然有區別了。”
左修權笑著:“孔圣人當年講究教化萬民,他一個人,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想一想,他教化三千人,這三千弟子若每一人再去教化幾十上百人,不出數代,世上皆是賢人,舉世大同。可往前一走,這樣行不通啊,到了董仲舒,儒學為體法家為用,講內圣外王,再往前走,如你們寧先生所說,百姓不好管,那就閹割他們的血性,這是權宜之計,雖然一時間有用,但朝廷慢慢的亡于外侮……文懷啊,今日的儒學在寧先生口中食古不化,可儒學又是什么東西呢?”
他看看左文懷,又看看眾人:“儒學從孔圣人發源而來,兩千余年,早已變過無數次嘍。咱們今天的學問,與其說是儒學,不如說是‘行得通’學,一旦行不通,它一定是會變的。它今天是有些看起來糟糕的地方,但是天下萬民啊,很難把它直接打倒。就好像寧先生說的情理法的問題,天下萬民都是這樣活的,你突然間說不行,那就會流血……”
“寧先生也知道會流血。”左修權道,“一旦他得了天下,開始厲行革新,很多人都會在革新中流血,但如果在這之前,大家的準備多一些,也許流的血就會少一些。這就是我前頭說的武朝新君、新儒學的道理所在……也許有一天確實是華夏軍會得了天下,什么金國、武朝、什么吳啟梅、戴夢微之類的跳梁小丑全都沒有了,便是那個時候,格物、四民、對情理法的革新也不會走得很順利,到時候如果我們在新儒學中已經有了一些好東西,是可以拿出來用的。到時候你們說,那時的儒學還是今日的儒學嗎?那時的華夏,又一定是今日的華夏嗎?”
廳堂內安靜了一陣。
左修權坐在那兒,雙手輕輕摩擦了一下:“這是三叔將你們送來華夏軍的最大寄望,你們學到了好的東西,送回武朝去,讓它在武朝里打個轉,再把武朝還能用的好東西,送回華夏軍。不一定會有用,或許寧先生驚才絕艷,直接解決了所有問題,但若是沒有這樣,就不要忘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這件事情,老人家鋪平了路,眼下只有左家最適合去做,所以只能依靠你們。這是你們對天下人的責任,你們應該擔起來。”
秋風穿過廳堂,燭火搖曳,眾人在這話語中沉默著。
左家是個大家族,原本也是頗為講究上下尊卑的儒門世家,一群孩子被送進華夏軍,他們的看法本是微不足道的。但在華夏軍中歷練數年,包括左文懷在內經歷殺伐、又受了許多寧毅想法的洗禮,對于族中權威,其實已經沒有那么重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