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停頓了片刻,才開始說道。
“在你們走后不久,我偷走師父保藏的真箓種子和漢元壽宮香,借著夜色逃走了。”
沒有絲毫的感情波動,小道士說的好像吃飯喝水,“雖然師父從沒有告訴我,但我知道,這幾天他正試著用丹功和外藥,獨自進入真升化玄境,試圖升赴今夜的架壑升仙宴……”
此時,原本荒涼的幔亭峰頂張幔為亭、結彩為屋數百間,燭火映照亮了天空,歌舞管弦在半空崖上紛紛擾擾,只聽得無序的鼓樂,聱牙的歌聲經天不散,似一曲永不停息的荒誕樂章……
“不對!你不是在山上嗎!為什么又會在止止庵里!”
江聞猛然打斷他的描述,話語里巨大的現實割裂感讓他都有些心悸,逐漸演化成為恐懼。
小道士緩緩說道:“《道跡經》云,山岳及名山皆有洞室,此中洞室貫通諸山、通達上天,故曰‘洞天’。其實我不在山上,也不在山下,一直都在這止止庵,古井之下的‘真升化玄洞天’里。”
小道士知道止止庵洞天的存在,但他從沒告訴過別人,因為父母告訴他村中祖祖輩輩的尸骨都在那里,那里也終有一日會成為他的歸宿。
村里貧窮困苦,漁樵為生,小道士的家里也只有草屋兩間,翻來覆去沒東西可以玩,偏偏屋里吊滿了彩繪的人像木牌,讓他好奇無比。
建陽雕版繪畫技藝出眾,這些木版仙人也畫的栩栩如生,可明明身體服裝都是仙人飛虛之姿,卻頂著一張寫實過頭的老農村婦面孔,帶著唐突拮據的欣笑從容,仿佛一個個乍登了龍椅的鄉巴佬。
父母告訴他,村里從不設靈牌位,這些都是祖宗的畫像,就像木牌上的羽衣彩帶、天霞金光那樣,他們都過上了得以升仙的美好日子。
秦時魏國王子自幼有仙骨、慕道術,他們的祖輩是跟隨魏王子騫來到武夷山修道的遺民。魏王子騫在西王母宴上筵飲酒過度,觸犯其怒,西王母命其謫居此山八百年,方得歸天成仙。
但常人哪里能活八百歲,幸好得此地的群仙主人武夷君彭祖授以仙法,教他以黃心木為函,在崖洞中盛放尸身,八百年后尸身不腐換骨完畢,自然可以升仙得道。
魏王子騫如法死后,他們的祖先就定居了下來,世世代代守護著崖上魏王子騫的尸身。
后來魏王子騫順利升仙,感激付出便視這些守陵人為子孫,常常在縵亭峰上招手,不時地重開架壑升仙宴,約定只要他們一族的人陽受享盡,就可以前去赴宴成仙。
但年幼的小道士看見這些只覺得很害怕,因為他總覺得木牌上仙人的頭腳分離、身體截割,毫無神仙飄渺之態。
隨著年深日久的褪色、劣質顏料的描摹,木版上所謂的成仙,在他看來只是用羽衣彩帶捆綁住殘肢、用天霞金光掩藏起血骨,再裝上一顆不太匹配的干癟人頭,就連臉上的笑容,都像是死后被刻意擺弄出的模樣,顢頇呆傻到令人發毛。
那時的小道士才三歲,很多東西還無法理解,直到拜入師父門下,經歷過幾堂紅白事,他才知道那笑容不是成仙的容貌,而是解脫的表情。
似有相同,卻是天壤之別。
小道士原以為隨著闔家消逝,都不會再有什么值得他煩惱的俗事,更不需要迎來送往的人間哭笑,他一心只想在道觀里清心寡欲地過完一生。
可他在那晚,卻看到了同樣的表情,出現在了師父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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