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剛才所言,相士揣摩人心,進而謀財,則他揣摩得越透,與此人靠得越近,靠得越近,越難給出良言。而被他揣摩之人,心事既漏,又親近小人,非真英雄也。如此這般的兩人,怎成大事?”
徐礎很想為沈耽辯解兩句,說他身邊的人不只有相士,最后卻只是道:“先生見微知著,令人佩服。”
“你說我好名,又說我與神棍相類,為何輕易就信了我的判斷?”
范閉雖老,卻極難對付,莫說毫無準備的徐礎,便是跟隨多年的弟子,也常常被問得汗流浹背。
徐礎覺得身上有些燥熱,如芒在背,卻不肯認輸,想起郭時風的一段話,回道:“先生此言,聽似有理,實則為……瞎蒙。天下群雄并起,最后成功者只有一人,斷言某某難成大事,其實很容易,斷言誰能成就大事,才是最難。”
“然則你聽到我的判斷,心中是否有所觸動?”
徐礎忽然明白什么,再一叩首,起身道:“我心中昏暗,所以見到光亮就奔過去,倉皇不問方向。先生寥寥幾句判斷一人,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亮光,但這亮光……”
“可能只是一堆即將熄滅的小火。”
“先生的手段與相士異曲同工。”
“嗯,我能揣摩到你的心事,可這是你需要的嗎?”
徐礎搖頭,“這只能令我心中越發昏暗。小子狂妄,志不在己,而在天下,縱然自視甚明,然于天下無益,終非所愿。”
“先自明,而后方可明天下。你被相士的手段所迷惑,頻頻被揣摩到心事,所以者為何?”
徐礎又一次叩首,“重名不重實,糾纏于他人手段,忘記其人之實,如見街頭賣藝者花招眩目,就以為此人比久經沙場的老將更有本事。”
“你是聞人的弟子?”
“范先生認得聞人先生?”
“算是吧。你專攻的是‘名實之學’?”
“是,窺視而已,一直未入廳堂。”
“怪不得,你還在‘循名責實’?”
“是,但我好像陷在‘循名’之中走不出來,遲遲學不會‘責實’。”
“相士揣摩人心為何?”
“為財。”
“我揣摩人心為何?”
“為……名?”
“再想。”
徐礎突然明白過來,他想什么并不重要,范閉“為何”也不重要,他剛才猶豫不決的回答,暴露出自己心無定算,所以才會被要求“再想”。
“為圣賢之道,為天下之道。”
“你過來。”范閉道。
徐礎膝行向前,即使到了范閉對面,也看不清對方的模樣。
“圣賢之道便是天下之道,你既志存天下,何以只學‘名實’,而不從圣賢書中尋條出路?我坐在這里很久了,來見我的人,非好名者,便是好天下者,你是后一種。你陷于‘循名’之中難以自拔,何不先從‘破名’開始?”
“破名求實?”
“破名求不得實,只是先讓你登岸而已。圣賢之言皆在書中,圣賢之道卻在這個‘求’字上,細思,細思。”
徐礎沉默良久,“先生在這里見過許多人?”
“從去年開始到現在,至少有二百人了吧,如你一般的志存天下者,超過一半。”
“這么多!”徐礎先是一驚,隨后心中忽然一松,雖未見到光芒,卻已不那么昏暗沉重,最后一次叩首,“先生才是志存天下之人,小子慚愧,小子當重讀圣賢之書。”
“讓這天下太平吧,這是唯一的‘求實’。”
范閉長嘆一聲,被問者不輕松,他一樣也很疲憊,“告訴外面的人,別忘記給我的毛驢喂夜料,我好像聽到它的肚子在咕咕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