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笛軒靜立在走廊上,他的目光觸到板壁上掛著一掛掛紅辣椒,像是新年里燃放的鞭炮,還有一串串的白羅卜,皺巴巴地擠在一起,散發出好聞的五香味,那是云秀腌制的過冬天的菜;醬色的豆角與蕨菜成把地掛在梁下的鐵鉤上,蕨菜也是春天去山上采摘的美食,是過年燉一品鍋的必備食材。
還有一塊黃臘臘的咸肉,被蒼蠅叮過,上面蠕動著肥胖的蛆。
他偏過臉,目光移到身邊的一根木柱上,上面深深地刻滿了刀痕,被煙火與灰塵覆蓋了,仍能清晰地辯出。
那是他小時候的一次次的沖動。
從他有記憶時起,就見到母親永遠也不會笑的臉,奶奶疼他,但自從四叔出門后,唯一疼他的親人也不會笑了,這個家僅有的一點歡樂都沒有了,不管他聽不聽得懂,每天晚上睡覺時,母親總是唱著他喜歡的歌謠,這才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但是他還是渴望著快快離開這個家,跟著本家出門經營,沒有家的束縛,他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現在,在這所陰森森的老宅內,到處都是他熟悉氣味和景象,但卻沒能留下永恒的生命。想到此,他嚶嚶地哭了。
患了惡疾的民工們喝了白花蛇做的藥引,明顯地控制了病情,但都是渾身仍無力,起不了床,更別説干體力活。
纖纖娘說,幾年之內,都不能做活。這些勞力是張亞明從外村找來的,族里怕引起與鄰村之間的械斗,商定:重重地發一筆路費,打發他們盡早回村,當然,全部費用從筑路費里支取。
現在,更讓族長焦急的,是包括他孫子在內的陳氏族人,在外經商的有五人在滬,參與了這次的抵制日貨的行動而被逮捕了。
陳鴻達一面拿出他們寫的一封封家書,一面抖著手中的報紙,嚷嚷不快快解銀子去租界救人,洋人的子彈可比鬼頭刀利索得多。各家又哭成一片,也不知道這個世道壞成什么樣子了,連商人都要起來反對政府,這在陳氏一族人的歷史上,是前無古人的例子。
他們祖祖輩輩者是靠著躲,躲過了各朝各代,才發展成為今天的村莊規模,如果是讓這些雞蛋去碰政府的石頭,肯定會碰得雞飛蛋打。
第二日,是三七的頭一天,陳笛軒備齊了祭品,去老屋祭典妻子。
剛走到山道口,看見外姓人家的纖纖娘與纖纖也都提著籃子,去老屋。
纖纖娘看見以前的少東家,寒喧了幾句,卻又推說忘了拿雙長筷子,又折回去了。
陳笛軒自顧自趕路,走近了老屋,就隱隱聽到里面有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并夾雜有呼喚:
“云秀,云秀,”
他奇怪,如果是本家親戚,怎么不一同約著上山去呢?
陳笛軒放輕腳步,挨近老屋,一股惡臭熏得他酸水泛出來,他看見地下有一堆黑乎乎的東西,認出是一個男人,他一把糾住襤褸的衣服,男人悚然一驚,四目對峙,都驚呆了:
“云秀做了什么?不要說你不知道,不要說她是因想念丈夫而自盡。方哲先,請你告訴我,原原本本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