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過后便到了梅雨季,梅雨季過后便到了盛夏,盛夏逶迤良久,但還是不可避免地來到了初秋,這個秋天也無可爭辯地成為多事之秋。
這個世界真可謂紛繁復雜、瞬息萬變,張玉良越來越看不懂了。王吟瑜把個人的所有財產捐出去之后,徹底皈依空門,把余生托付給了青云觀的晨鐘暮鼓、青燈奉經。她的這次出家,趙淮南與趙玉顏都是默許的,至少沒有明確表示過反對,趙玉顏甚至還幫她捐了一點私房錢。
一家人在默默無言的清秋吃過早飯后,分手的時刻就要到來,趙淮南約了朋友去打高爾夫,但他遲遲沒有動身,他想送送王吟瑜,但她早已看出他的心思,便說:“不用送啦,你要送我的心意我已經心領了,你已然送過了我,也就不必再重復了。”說罷她便扭過頭,不再作聲,偶爾抬頭看看窗外的鵝掌楸,那碧綠的、狀似小孩兒棉襖樣的葉子竟讓她泛起與他往日情意的沉渣,她于錯愕中趕快轉移念想,稍逝過后卻還依然記得。她在等趙玉顏來送她,但趙玉顏躲在房間里久久沒有出來,她左等右等不到,決定主動向女兒道別,但當她走到趙玉顏的房門正準備敲門時,她聽到了趙玉顏低低又壓抑的嗚咽聲,她有些搖晃地轉回身,走出了家門,走進江南微涼的初秋里。
王吟瑜遁入空門后不出兩個月,趙淮南便和周如香一起來到情定初昔的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寧靜小鎮。在小鎮最豪華的旅館,聽著街道上流浪藝人吹奏薩克斯悠揚又略帶惆悵的調子,趙淮南倒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他走到壁爐旁正在一邊烤火一邊翻看看不懂的法文畫報的周如香身邊,遞給她一杯威士忌,她抬眼看了他一下,他俯下身和她碰了杯,兩人一飲而盡。余韻裊裊之時,他拉她起身,她順從地站起來,他捧起她的臉,盡管借助爐火的朦朧,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二十多年的雪雨風霜已經洗去了這個女人的風韻芳華,雖說有些遺憾,但他自己不也是風采盡失、滄桑向晚的么?這也沒有什么要緊,正如當初他喜歡她的那樣,他喜歡的不是她那豐腴滑膩的身子,而是她溫柔敦厚的美德,而現在,她的美德還在,而且變得更加真純宜人,那么,他愛她,便是沒有錯的。
從阿爾卑斯山回來,趙淮南與周如香找回了曾經發下的此生不渝的誓言,并決定要兌現誓言,于是,兩人決定要結婚。婚禮自然是在周家控股的香格里拉飯店舉行,那天,香格里拉飯店貴賓如云,京華市的主要領導都悉數出席,甚至孫國維也來了,他并沒有受到邀請,但他西裝革履、衣冠楚楚,門衛也沒敢攔著,他并不是來送祝福的,他主要是來看看他的前妻找的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但最終他還是帶著失望之情離開了宴席,因為他覺得趙淮南的風采要遠勝過他。婚禮那天,趙玉顏喝多了,說不上的原因,一切的人,包括王吟瑜、趙淮南甚至張玉良都令她失望,感情既不那么可靠,也不能給人安全感,現實的一切都令人失望透頂。
對這一切滄桑巨變無所適從的除了趙玉顏外,還有張玉良,此前,周如香是他的師娘,而現在,她竟成了他的準岳母。自從周如香成了他的準岳母,他與趙玉顏本就微妙的關系變得更加微妙,從周如香嘴巴里傳出來的消息便是趙家人對這樁婚事并不看好,既不是門當戶對,也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還不是郎才女貌,兩者地位有些懸殊,而且,一個是待字閨中,一個是使君有婦,總之,是有些不太般配,也不符合中國的任何一款婚姻模式和禮法習慣。
“玉良,這是趙家的意思,你也不必去追問大小姐的意思了,她的意思與上面的意見大致也不差分毫。”周如香停頓了一下,側過臉去,張玉良驀地發現她的脖子上的皺紋處竟然還施抹著粉,她一扭動,那些細小的粉末便掙脫頸脖的束縛,在陽光下飛舞,他對看到的這一切感到無比的厭煩,便快步向門口走。
“等一等,玉良。”走到門口的他放緩了腳步,但并沒有停下來。“你放心吧,趙先生說過,會給你補償的。”張玉良拉開門,一股深秋微冷的空氣直沖鼻腔,竟然冷得他落下淚來。
在趙淮南的資助下,孫嘉禾實現了李明縝不曾實現的愿意,到了劍橋大學留學,還是著名的三一學院,在留學期間,她寫下了《商湯甲骨文之江南考》的論文,發表在《Nature》雜志。
本想找趙玉顏問個明白,但是手機拿出來,張玉良又猶豫起來,自從她擔任江南春集團的董事長以來,幾乎沒有主動給他打過一個電話,他的電話打過去,基本上都是語音小秘書。他想:也許周如香說的是對的,她無非是說出一個業已存在而他又視而不見的一個事實——他與趙玉顏的確是地位高下有別、判若云泥,這樣勉強的愛情是注定不會幸福的。而且,自己如果真的愛趙玉顏,就應當讓她幸福與自由,而不是頑強地粘在她的生命里。想到這兒,盡管他還有些難過,但已經釋然了。
再次見到沈家秀是在冬日的人民公園,陽光很好,風也暖和,一副春回大地的樣子。沈家秀抱著一個小孩兒,旁邊一個中年男人牽著一個小男孩,他們有說有笑,顯然是一家人。張玉良拉著張楚月,“媽媽!媽媽!”等張玉良意識到是沈家秀時,已是無路可以回避了。
沈家秀拉著那個男人,“這位是我男朋友。”然后她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