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深深吸了口氣,只覺背上涼得只冒冷汗。
丁曲又道:“駙馬,你明白的,我做不做這些,楚朝都要完了……但社稷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放了我,我能搭上線的,能讓你裂土封王,榮華一生……你聽我說,等清軍入主中原,一切都還可以重新來過……”
王笑沒有再說話,轉過身向外面走去。
臨走時,他向崔老三問道:“水燒好了?”
“燒好了。”
“刷吧。”
“王笑!你們怎么可以這樣?!你言而無信……”
一路走到外面,王笑吐了一口濁氣,才走進另一間刑房。
小柴禾正拿著鐵鉗將顧回芳的手指鉸下來。
王笑目光看去,見顧回芳一臉痛苦,眼睛里卻依舊是灰蒙蒙的。
“招了嗎?”
小柴禾搖了搖頭,道:“這家伙嘴硬得很。”
王笑哂道:“一個漢奸,能怎么嘴硬?”
顧回芳抬頭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不屑。
王笑道:“你唱穆桂英,唱的是‘赤心天可鑒,都只為抵御遼虜滅胡酋’;你唱王昭君,唱的是‘寧作南朝黃泉客,不作夷邦掌國人’……但結果,自己做的卻是這等勾搭,心里是怎么想的?”
“戲臺上只是戲臺上。”
“不虧心?”
顧回芳默然了一會,淡淡道:“我沒有心。”
王笑問道:“你是漢人?”
顧回芳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們可有把‘遼人’當作漢人?”
王笑微微一愣,問道:“有什么區別?”
“若無區別,為何遼人是‘遼人’,漢人是‘漢人’?”
王笑頗有些一頭霧水。
小柴禾便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王笑才稍稍有些明白過來,向顧回芳道:“和我說說你的事?”
顧回芳微微有些愕然。
王笑道:“你今天肯定要死的,但不妨說說你的事,便當是……在戲臺上說戲。”
顧回芳默然良久。
當王笑以為他不打算開口的時候,他才緩緩道:“世代以來,遼人過得根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五十年前,遼東大將以韃靼入侵為由,手握軍權建立門閥。但遼人的日子反而更加艱難起來,漢人視遼人為蠻夷,橫加盤剝……”
“等到努爾哈赤時,女真人更是大肆殺戮遼民,所有男子似乎被屠戮殆盡,婦人孩童被擄為奴隸。知道什么叫‘屠戮殆盡’嗎?除了能逃走的人,剩下的全都死絕了……就是那時候,我爹被殺了,我娘帶著我和弟弟妹妹們逃到山海關內。”
顧回芳苦笑起來:“當時我仰望著長城才明白,遼土荒涼苦寒、漢人視我們為蠻夷、女真人視我們為豬狗……如是種種,皆在一個‘遼’字,我們不是漢人,也不是女真人。”
“當時我娘在瑞福班給人浣衣,我晚上偷偷學著唱戲,那時候真好啊。但可惜,瑞福班收容遼民被發現了……你們漢人不許我們在關內生活,說是要讓我們遼人守遼土,其實無非也是要欺凌我們。哈哈,女真人殺戮遼民我們還能逃。你們漢人欺凌我們,卻是逃都逃不掉!”
“我父兄死于女真人之手,我娘與妹妹死與漢人之手。到最后,我弟弟落在女真人手中為質。你說我是漢奸?那你們又可有視我們為漢人?又可有想過給我一條出路?!”
小柴禾罵道:“沒骨氣的東西!既死了家人,不思報仇,卻給建奴賣命……”
“報仇?哈哈哈……天下傾覆,人如螻蟻。二十萬遼民都死絕了,你卻要我一人去報仇?你們罵我們守不住遼土、罵我們不能報仇,又是如何待我們的?!可笑。”
顧回芳笑得眼睛都流出來,看向王笑冷笑道:“你若要我說如今誰更好些?還真是女真人更好些。至少我弟弟在那邊還吃得上飽飯,至少他們還肯讓我……”
“唱戲?”王笑問道:“你喜歡唱戲?”
顧回芳愣了愣,臉上狂妄的笑容漸漸褪去,良久才應道:“喜歡。”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王笑道:“然后,再最后唱一場吧。”
小柴禾愣了愣,覺得這個交易實在有些離譜。
卻聽顧回芳張了張嘴,低聲道:“好……”
次日。
“老爺你怎么哭了?”周氏向王秫問道。
王秫轉過頭,喃喃道:“老夫以后再也不聽戲了。”
“嗯?”
“既已聽過絕唱,又還再聽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