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合肥城在孫權眼中,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除了城墻上一列火把星星點點的晃動,沒有任何其它的動靜,城中的歡呼喜悅之聲早就寂靜下來,遠方的林地間傳來零星犬吠。
早晨向合肥圍攏的將士們,已經陸陸續續撤離。其中大部分直接船,在巢湖水寨中駐扎,少部分留駐在逍遙津的西側,繼續保持對合肥的威懾。
其實也談不上什么威懾。早上那一戰以后,江東將領們俱都震駭,連帶著之后揮軍攻城,也都顯得虛應故事,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來。畢竟徐盛、宋謙等將全都吃了大虧,陳武還送了命,其他將校既知那個兇悍無比的煞星就在合肥城里,就不太愿意驅使部屬登城苦戰。
江東長期以來,都保持著兵為將有的制度。部曲下屬是將領的立身之本,將領的地位通過部曲下屬的規模來體現。比如昔日周郎就有部曲四千余人,以荊州的四個縣為奉邑。
這就導致每次作戰的過程,也是將領們彼此競爭的過程,能用最少的損失奪取最多的利益,便是成功;而自家部曲折損慘烈,卻無收獲,自然就是失敗。
以今天的局面來說,宋謙的部曲折損最為慘烈,幾乎代表著這位追隨孫氏多年的宿將,將從此退出一線。徐盛好歹在吳侯面前展現了幾分烈氣,雖然損失慘重,以后還有挽回的機會。
至于陳武……這位廬江猛將自從吳侯接掌江東以來,就長期督領五校,乃是吳侯最信任的重將。吳侯還曾經多次到他家中拜訪,視之為友人。然而他死得太早了,所領的部曲難免會被吳侯收回,至多給宗族賜些復客作為撫恤。日后他的孩兒固然會得吳侯的厚待,但到底與陳武在日大不相同了。
既如此,將士們對合肥城的攻打,就有些干打雷不下雨的架勢。哪怕有幾次登上城頭,曹軍甲士一旦趕到,將士們又呼啦啦地退了回來。這場攻城戰延續了整整四個時辰,合肥卻巋然不動。待到天晚,吳侯便不得不下令收兵。
絕大多數將校在離開前沿的時候,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登船而走,最好明天也不要回來。或者明天換其他人攻城也行,至少可以平攤下損失,不至于只有自家倒霉。
而孫權就站在高地上,注視著大軍翻翻滾滾地后退。
他在這里站了一整天,腿腳酸痛,于是手扶著一柱矮樹,稍稍借力。
這株矮樹中段被劈開了。此前孫權眼看諸軍攻城不利,憤怒地揮劍砍樹,并遣近侍持劍到前線去,號稱誰敢遷延畏縮,就以此劍將之立斬當場。可惜當整支軍隊都士氣不振的時候,這樣的威脅并沒有什么效果。
合肥城巍然而立,甚至連城頭的堞墻、馬面都沒有被損壞多少;江東將士的尸體,反倒是層疊堆在城下,令人觸目驚心。
兵法上說,凡兵戰之場,立尸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越是在戰場上瞻前顧后,就越是容易死,難道江東將校們不明白這個道理?不,他們都明白,只是沒法改變這局面罷了。畏縮不前固然容易死,但沖在最前,萬一遇見那個張遼呢?
孫權想到這里,忍不住長嘆一聲。
其實兄長孫伯符在時,并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雖說為了瓜分袁術的政治遺產,主動承認兵士為將領所有,可孫伯符本身是沖鋒陷陣的猛將,他東征西討,戰績冠于他人,故而所領有的兵力遠遠超過同伴們。
憑借著軍事上的壓倒優勢,他能一方面誅除吳會名豪,壓制地方勢力,一方面擴取流寓北士,引為己用,兩方面都做得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