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遠想象中,所謂大巫多半都年紀老邁衰朽、面目猙獰可怖。這時候他揉了揉眼仔細看看,才知這位號稱信眾數十萬、手段詭秘莫測的巫女,其實年約二十許,面貌算得清秀,面頰和額頭上都有猙獰刺青,但卻并不顯得丑陋,反倒有幾分獨特美感。
她赤足踏在地面,姿態甚是輕盈,又帶著如野獸般的兇悍。雷遠毫不懷疑,在她的羽衣之下,還藏著要人性命的武器,隨時可以毫無顧忌地殺人。
大巫的眼神愈發凌厲了,但雷遠與之坦然直視,并不畏懼。幾十年無神論教育下來,裝神弄鬼之人在雷遠面前,不存在絲毫的威懾力。
當代的普通人初見秘法巫術時,幾乎沒有人能夠冷靜對待的。即便是某些自詡儒門高士之人,竭力鼓勇怒斥,反倒顯得心虛氣短。如雷遠這樣絲毫都不慌亂的人,大巫還從來沒有見到過。
她忍不住喝問:“雷遠,你信用妖道,得罪于盤瓠。我問你,你可知自省嗎?”
她的漢話比沙摩柯更流利,但又帶著說不出的古怪。
“信用妖道?”雷遠反問一句,旋即失笑:“你是說張魯么?”
笑了兩聲,他又嘆氣:“原來如此。”
荊楚蠻夷并非鐵板一塊的政治實體,甚至也稱不上血緣穩定的族群。千載以來,漢人持續不斷地南下,而蠻夷與之同處一地,彼此對抗,彼此滲透、影響。早就已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漢家勢強的時候,蠻夷會有大規模的漢化,經過數代以后就成為真正的漢人。漢家勢弱的時候,漢人會大量逃亡深山以逃避苛政,他們以蠻夷自居,與蠻夷雜處,會逐漸成為蠻人。
本來就已經極度錯綜復雜的環境,并不至于因某些蠻部從漢家得到了好處,就涇渭分明地分成兩部分。
如果出現這樣的局面,一定另有緣故,一定有人基于某種理由,在其中推波助瀾。而引起不滿的,似乎是張師君的積極傳教。
“張公祺在蠻部當中傳播他的正一盟威之道,看來很有效果。所以引起了你們的不滿,對么?”雷遠沉聲問道:“張魯所傳教法,雖沿襲鬼神之說,于民畢竟尚有恩惠。與之相比,你們這些蠻部巫人究竟對蠻部百姓有何益處?”
大巫默然半晌。
雷遠待要再說,大巫伸出手掌,在空中有力劃過:“若盤瓠的子孫不敬盤瓠,則與漢人何異?蠻夷子民漢化,已是常事。但如果連酋長、渠帥都轉而相信什么太清玄元,這是在斷我們南蠻部眾的根基!”
“你是說沙摩柯么?”雷遠連連搖頭:“此人的秉性,我甚知之……他什么都不信,信的只有利益。漢家朝廷能給他的東西,他便是在五溪深山中再熬一百年也得不到。既如此,他憑什么信你們?”
雷遠徐徐起身,指著倒地昏睡的其他人:“不止沙摩柯,還有他們,也是一樣。與漢家往來才知數載,他們便得到財富、得到尊重、得到前所未有的見識。乃至普通的蠻人,只要踏出深山,只要踏實肯干,便能得到足以傳諸子孫后代的廣闊未來!”
“而你們,一群躲在深山中的巫師神棍們,千百年來一代代的靠些蒙蔽手段度日……你們給部民帶來了什么?你們只會讓部民們永遠愚昧無知,這樣你們才能吃部民的肉,喝部民的血!”
大巫臉色難看,一字一頓地道:“我不與你逞口舌之利。張魯是你的部下,你若令他滾回宜都,我不殺你。”
雷遠微微冷笑:“你,或者你們,敢殺我么?”
而大巫雙手一分,艷麗袍袖中寒光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