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手足并用,動作極快,不多時便將沙坑中的沙子如堆雪人一般堆成一個“沙人”,眉眼五官、服飾紐扣的細節也毫不放過。
品相之佳,若是烤瓷實了,當做塑像出售也未嘗不可。
小童望了兩眼,似乎十分滿意。
退后兩步,忽然飛起一腳,將這塑像的頭顱踢得粉碎。
歸無咎不由莞爾。
他笑的并不是這小童的舉動,而是這小家伙分明感受到了自己的出現,并且認出自己是誰。但是卻假裝沒看見,依舊我行我素。且他動作連貫,并未有一絲一毫的窒澀。
狡獪多計,一如當年。
眼前小童,自然是石墨是也。
或云當年只是匆匆一見,如今近百載過去,只怕他早已淡忘人事。其實不然。因為小童石墨降世過早,須得一陰一陽輪替、道境大神通者蘊其精神。在這百年之功的當口,對于不甚重要的事,在小童心中便如浪潮東逐,去而不返;但某些十分重要的片段,卻會一直凝練于心神之中,哪怕數十數百年,也仿佛昨日。
作為命運中的重大轉折,當年遇到歸無咎之后被接引至東方掌門處,顯然是至關重要的一環。
歸無咎既不打斷,也不說話,只是靜靜旁觀。
約莫玩耍了半個時辰,石墨終是有些沉不住氣了。將手兩團沙子重重一摔,咚咚跑了過來,大聲道:“我不要拜你為師!”
言畢雙眼睜得滾圓,一眨不眨的盯著歸無咎。
歸無咎不喜不怒,只是平平淡淡的道:“好。”
石墨見歸無咎反應如此平靜,仿佛一拳打在空處,忽然有些沮喪。歪著頭道:“你的名頭,祖師婆婆都和我說過了。兼修縹緲宗道術,的確也對于我是極大的助力。但是你的道,對我而言并不合適!”
歸無咎失笑道:“你如今尚未入道練氣,就敢大言不慚,說什么‘道’是否合適?”
石墨似乎有些得意,仰頭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歸無咎不置可否,尋了一塊圓石隨意坐下,道:“你說說看。”
石墨精神抖擻,十分認真的道:“你的道,太浩繁!”
“縹緲宗的道,精煉唯一,一攻一守,一開一合,雋永明練,最合我心。”
說到這里,石墨微微搖頭晃腦,好似十分自得。
緊接著又道:“你所習的越衡宗道術,漸次修煉三千小術,足數才得圓滿,故靈形、金丹二境,步步謹小慎微。最終煉成十八神通,歧路萬千,性相不同。我所不喜。”
歸無咎道:“我雖出自越衡,但一身道術根本,并不在于越衡宗《通靈顯化真形圖》。”
竟似真的和小童石墨討論起道術來。
石墨愈發來了精神,音聲略高,續道:“越衡宗道術還好!你那‘天人立地根’的劍術大道,采擷萬家,除弊用利,合流萬法于一。其繁瑣浩瀚,又何止勝過越衡道術百倍。我所不喜!我所不喜!”
說到這里,石墨的聲音亢奮,眉關緊蹙,小嘴一抿,好似真的遇到了什么十分厭惡之物,異常嫌棄。
不過他一番論述竟也頭頭是道。
殊不知石墨雖尚未入道,但經東方掌門溫養的近百年中,常以入夢引渡的法子,令石墨初步接觸天下道術真義。這倒不僅僅是因為歸無咎和他的特殊淵源的緣故。
三十六子中的第一流人物,各自道法風格,成名手段,石墨莫不見之。
雖并未真正涉及到道術中的精微深湛處,但照見輪廓映徹本心,同樣是非同小可的機緣,本質上和宿命輪回法一類的灌頂大法門相似,但表現的形式更加溫和,算是一種奇特的“胎教”法門。
天下尚未入道之人的見地,只怕無人能出石墨之右了。
歸無咎略一思忖,便猜出了緣由。
石墨見歸無咎反應十分平淡,雖然與他預料之中大不相同,但也放下心來。旋即貌似誠懇的道:“墨塔道尊之傳承,雖也能助我成就道境。但若循此道,畢竟不能登峰造極。你引我入道門正宗,如此因果,不可不報。”
“這樣罷。待我將來有所成就之后,為你做三件事,以為報酬。如何?”
想了一想,又十分認真的補充道:“我絕不是對你有什么成見,我知你是這一世的獨立潮頭的最頂尖人物;委實是道術不合。就像有的人喜歡吃肉,有的人喜歡吃素,先天勉強不來。”
歸無咎神色淡然,只是目中忽有一絲奇光,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