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資本家三字,本來還有說有笑的常國慶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什么資本家,小孩子不懂別瞎說,這是隨便能扣帽子的么?”
“咦,雇工8人的私營企業主不就是資本家了?你們去做鋼材生意,稍微擴大點規模,就容易突破這數字了……”常天浩掰著手指笑道,“會計要一個吧?采納要一個吧?開票要一個吧?倉管1-2個少不了,還得要有個送貨的駕駛員吧?這不就5-6個雇員了?稍微擴大下規模,馬上就破8人,破8不破8,可是決定是否存在剝削的理論依據……”
聽到兒子這么講,常國慶不吭聲了:從1981年《人民日報》討論陳志雄承包魚塘的雇工問題開始,關于雇工討論是否算剝削在理論界就沒停下來。
最后是經濟學家搬出經典,從馬克思的《資本論》中得出結論:雇工7人以下,賺錢用于自己消費的,算個體戶;雇工8人以上就產生了剩余價值,就算剝削,就是資本家。
實際上關于7個和8個,只是馬克思為了解釋自己理論而隨便舉的例子,換言之,如果他老人家當初舉例是11個與12個,那評價資本家的標準就會變成是否超過12個了。
這個爭論在社會上引起的反彈很大,中央也猶豫不決,在主要領導核心的堅持并且以對年廣久雇工問題為切入點,在1984年專門發布文件指出,對當前雇請工人超過法定人數的企業,可不按照資本主義雇工經營看待。而真正去掉雇工數量限制,使7個人和8個人的爭論得以休止是到了1987年“5號文件”發布,即:允許存在、加強管理、興利抑弊、逐步引導這十六字方針才成為統合依據。
不過常國慶是老黨員,雖然他看到了“允許存在”這幾個字,但反過來理解就有些讓人提心吊膽:現在允許,萬一將來不允許怎么辦?土改剛完成時,田地還是分到每家每戶的,沒過幾年就變成了走集體化道路,還想單干的都受到了批判。現在鼓勵發展雇工經濟,萬一哪天回頭也批判了怎么辦?
群眾運動時戴高帽、坐噴氣式可不是好玩的,兒子只不過看了點內部歷史資料、習慣于嘴上開開玩笑,他是見過真場面的:批斗游街還可以說是被迫,鬧到自己一邊走一邊敲鑼鼓對四鄰鄉親大喊“我是反動分子×××”那就慘了,當然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那些沒摘帽前的右派,隨便有個吃公家飯的找他說話,他就渾身如篩糠似地發抖——“我懺悔,我有罪,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
兒子當然是說玩笑話,雖然中央也出了文件,但說常國慶心里不打鼓卻不可能。他要是啥也不懂的老百姓,目睹兒子這么發達,肯定二話不說、頭腦一熱就干了。他可是生在建國時,長在紅旗下,受黨教育多年,有20多年黨齡,還擔任過科級干部的工人階級,不然名字里那“國慶”二字是怎么來的?遇到這種大是大非問題還能不多想想?
眼看老爹還在沉吟。
常天浩決定加大打擊力度:“哦,對了爸,你早就是資本家階層的家屬了——我叔那理發店不就有8個員工么?”
聽到“資本家階層家屬”,常國慶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卻被常母攔住了:“好了好了,你爸是老古板,這總經理我當就是了,反正這個體戶也是用我名字辦的,今后我雇你爸,我當資本家,你爸繼續當工人階級,我給他發工資就行了……”
常天浩不禁莞爾。
常母瞟了眼丈夫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工人階級的兒子還是工人階級;投機倒把的女兒還是投機倒把,對吧?”
這句話當然是有深刻含義的:常天浩的外公在60年代因為養了一群鴨子,生了鴨蛋去和其他人換東西,一來二去就把渠道走熟了,然后就幫著四周鄰居也拿去換,畢竟憑票證那點東西實在不夠用,后來被按上“投機倒把”的罪名關進去勞教了一年,鴨子也全部被沒收,最后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些革命派,總算其他沒啥問題,后來放出來也就算了。
正因為家庭背景上有點陰影,所以常母在下鄉時刻苦肯干,擔任赤腳醫生廣受好評還上過《西山日報》知識青年人物宣傳,算是把這檔子事情給全部沖淡了。現在舊話重提,常母便忍不住自我解嘲下。
常國慶狠狠抽了口煙,對兒子道:“就讓你媽當法人代表,但現在最多雇7個人,絕不能8個。風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公司剛辦起來,哪能一哄而上這么多員工?這不變成人浮于事的國有企業了么?我們又不能搞下崗,精簡精簡,就7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