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鐘夫人捧著甜碗子吃得正美,粼粼月色下,她眉目如畫,那眉尾彎彎,好似用規格最精巧的剪子裁過一般,比月牙尖兒的輪廓還要美好妥帖。
老實講,鐘大當家從未見過這般齊整的女子,好似她不生在這凡塵里,是喝仙露瓊漿長大的謫仙。
鐘大當家這般想著,也這般問出了口:“你不是永嘉鎮里的人吧?打哪兒來的?府上在什么位置?”
鐘大當家最懂察言觀色,此時輕飄飄瞥了一眼她的青蔥十指,指腹一點薄繭子都沒有,可見是沒干過農活的。官家小姐哪有拋頭露面在外邊跑,還沒丫鬟在屁股后頭跟著的?或許是偷溜出來的吧!難怪這般沒見過世面的模樣。
聽得鐘大當家問話,鐘夫人訕訕一笑,道:“你請我吃了東西,我也不瞞你啦。其實我是偷跑出來的,長老不知道,還當我是去雪山里采摘雪蓮花呢!”
鐘大當家聽出滋味來,反問:“你住雪山里?”
鐘夫人的老底子被人揭露了,一下子啞口無言。她想反駁,卻因害怕,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好半晌,她都急得快要哭出聲了,這才支支吾吾:“我……不是……”
鐘大當家想起傳說里的事,恍然大悟:“我聽聞雪山里有過一支雪狐族,后來一夜之間,全族的人都人間蒸發了。他們擅馭狐,也擅養狐,而你這狐貍毛色正是鮮亮,等閑的養殖戶可養不出來。難不成,你就是雪狐族里的人,怪道這般不曉得人情世故?”
他這一樁樁一件件說得輕巧,卻將鐘夫人嚇得魂不守舍。
鐘夫人捅了這般大的簍子,那甜碗子是再也吃不下了。
她居然一時不察,讓人知曉了來處。她這是置族人于不顧,她罪該萬死!
鐘夫人嚇得臉色發白,喃喃:“求求您,別報官來雪山搜查……”
鐘大當家不是那等奸惡之輩,即便知曉雪狐族有個百寶窟,他也不甚感興趣。
見鐘夫人肝膽俱寒的模樣,他莫名有些心疼,哄道:“莫慌,我不過是隨便一說。我不會對外人講你的事,也沒必要講。”
鐘夫人將信將疑地問:“你就不貪我們雪狐族的寶貝嗎?”
鐘大當家扶額,道:“我說了,我家大業大,是布坊老板,有的是錢,沒必要再貪圖你的錢。”
“那敢情好,我也放心了。”鐘夫人遞出小指頭,道,“拉勾,說好了不報官的,可不能撒謊。”
鐘大當家拿她沒法子,從織金袖籠里探出一根細長小指,纏住了鐘夫人粉嫩的指尖,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且放心吧。”
自打這次以后,鐘夫人就結識了鐘大當家,她會時不時偷跑下山,和鐘大當家去逛廟會,去寺廟上香。
時間久了,也不知是何時起,兩人瞧對了眼,情愫漸生。
鐘夫人不滿足那么八日十日一碰面,她想同鐘大當家日日夜夜處一塊兒,同他耳鬢廝磨,散發枕在他膝上,同他朝暮歡好。
鐘夫人要卸下雪狐族族長的職責,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此事關乎雪狐族興衰榮耀,她吃了好一程子苦頭,終于被剔出雪狐族,放到鐘大當家身邊。
她不能說明出身,只道是打雪山來的。鐘大當家娶了這樣來歷不明的女子作為夫人,還招來擅長人情世故的老嬤嬤指點她如何主持中饋。
鐘夫人有想和鐘大當家好好過日子的心思,學起這些事來也還算快,小日子就這般慢悠悠過去,倒也愜意閑適。
許是此前鐘夫人居住在苦寒之地,身子骨受凍,落下了病根,用補藥療養了兩三年這才將將好轉,懷上了孩子。
鐘夫人生下一對雙生女,一個起名鐘景,另一個取鐘瑤。她按照雪狐族的規矩,在女孩出生后,便在兩人身上標記了狐貍印記。她們身上流著雪狐族族長一脈的血,這是怎樣都無法割舍的緣。
鐘景和鐘瑤打小就知道自個兒的出身,她們早慧,聰明得緊。娘親和爹爹要她們保密,她們就乖乖聽話,什么都不對外說。
在鐘家姐妹五六歲的時候,某日,鐘大當家海上販鹽,忽然傳來了他的噩耗,說是船翻了,人也遇難了,再沒能回來。
鐘夫人成日里以淚洗面,那些叔伯見鐘大當家死了,便起了吞并家產的心思。若是鐘夫人肚子爭氣,生個男孩下來也就罷了,可惜她膝下無嫡長子,唯有兩個閨女兒,那就不頂事兒了。
女兒是要出嫁的,嫁出去的小姐潑出去的水,如何能掌家呢?
于是這鐘家就落到了叔伯的手中,而鐘夫人連同她的一對女兒都過上寄人籬下的日子。
如今鐘家換了主,誰還記得前頭夫人的孩子?自然是慢待就慢待,冷遇就冷遇,就連奴才都敢一分權勢當十分來使,擺起了府中老人的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