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接她的翟車已經停在門外。那車,車身寬大,前后金飾,車障的紅綾之上,繡滿了金地的云翟圖案,就連高大的車輪輪輻之上,也繪著朱牙,周圍火杖映照,金碧輝煌。
姜含元登上了這輛婚車。在禮贊聲中,車帷落下。大隊的儀仗前引后隨,車前一名身穿緇衣的馭人坐定,揮鞭,前方那披著金絡玉轡的一排駿馬便起了蹄,車粼粼前行。
天完全黑了下來,一輪圓月,皎若銀盤,升上長安的夜空。
翟車穿城門而入,摻著嬉笑和呼喚的喧囂聲驟然放大,浪濤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將人徹底淹沒。長安的街市,本就萬家燈火,今夜更是輝煌燦爛,火杖映亮了半城,奪走了月輝,紅透了殘雪。那光沁入了車外覆滿的錦簾,車里也朦朦朧朧了起來,人若浮于一個虛幻的夢境。
車輪不緊不慢地碾過道上平鋪的條石之間的縫隙,微微顛簸。姜含元上車后,便感到有些疲倦,靠著,闔目,忽然,夾雜著陣陣“千歲永安”的喊聲,前頭道路兩旁,又起了一陣如雷般的群呼。那是民眾為今夜這位正騎馬行于大道中央的攝政王的風采所奪,自發歡呼。
“阿娘女將軍在哪里我怎沒看見她會在月圓之夜化為狼身阿娘你看,今夜月圓若她吃了攝政王,那該如何是好”
在前頭那如海的呼聲里,車外的道旁,忽然隱隱飄來了一道稚嫩的童子叫嚷之聲。童音尚未結束,便猝然消失,應是被身旁的母親捂住了嘴。
姜含元本被馬車顛得有了些昏昏欲睡之感,那童子的嚷聲,倒是叫她醒了些。她忽然覺得,這趟長長的,令人除了疲乏還是疲乏的旅程,好似終于變得稍稍有了幾分趣味,因這一句爛漫無忌的童言童語。
束慎徽據說頗得民心。看來確實如此。月圓之夜,連長安城里的懵懂童子,都在替他憂心。
放心。
她的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也不知是說給那憂心忡忡的童子,還是此刻車前馬背上的那道正接她去往攝政王府的背影。
就算那個叫姜含元的人,便是真的能夠月夜化身,她也不會吃了那人。
從她明事的第一天起,她便明白,上了戰場這個修羅地,她沒有任何先天優勢。她唯一的優勢,就是她會比別人付出更多,心志更加堅忍。手磨出血泡,那又如何,自會結痂愈合。再磨破,再出血,再結痂。反反復復,終有一日,當雙手覆滿了厚繭,便再不會感覺到疼痛了。
那一年她十三歲,讀兵書,參過戰,殺過人,整日和兵卒一道摸爬滾打。她總是沉默的,從早到晚,滿頭滿臉的灰和土,身上帶著摔打的淤青,還有仿佛永遠也洗不干凈的泥巴和汗水的混合味,看起來,和身邊那些因家貧無依而不得不早早投身軍伍的小卒沒什么兩樣。周圍的人也習慣她的存在大將軍那個受過狼哺的女兒,自然天生就是異于常人的。她仿佛成了一個超越性別的特殊的人。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在還沒來到這里的時候,她就已經在了。
秋,武帝遣三皇子安樂王北巡撫邊,來到了雁門郡的西陘關。
安樂王時年剛滿十七,未及弱冠,猶少年之身,容貌美而清舉,舉止貴而文雅,人人以為他會高高在上,姜祖望更是頗多顧慮。皇家中人面目如何,他再清楚不過。
但是很快,隨著安樂王的到來,一切顧慮皆消,無論是他初到宴飲便下到軍營與軍士笑談共飲的瀟灑隨和,還是隨后表現出來的器局與風度,都無不令軍營上下,為之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