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真的這么快便沉沉而眠,睡著了。
姜含元略感意外。心卻隨了他的入眠,不知為何,忽然也變得安穩了下來。
她聽著枕畔男子的呼吸聲,慢慢地,也睡了過去,一覺醒來,一時渾然不知到底是幾更天了。窗牖外依然漆黑,耳邊萬籟俱寂,靜得仿佛不似人間。
床榻旁的銀槃燈上對燃雙燭,一支已然燒盡,另只還剩短短不到一寸。
她知道了,或該是四更天,正是夜夢最濃的好睡時分。
昨夜入睡得早,這一覺不算短了,她睡得綿長而深沉。
她慢慢地轉過臉,望向枕畔之人。
夜燭的余光從床頭的方向照來,宛如一片昏黃的月光,靜靜地投在了他飽滿的額上。他是微微偏臉向著她的,閉著眼,依然沉沉而眠。呼吸聲聽起來比剛入睡時更加的平緩。
他的燒,應當已經消退了。
她靜靜凝望著身畔這男子的一副沉靜而英俊的睡顏,自然而然地,再一次地想起了許多年前,邊塞秋日晨空下的那張飛揚的愛笑的少年臉容。
他就是那個曾經的少年。縱然時隔了多年,這一刻,她也能在他的眉眼和面容的輪廓上,輕易地找到那些和她記憶里的重復的樣子。
她就這樣看著他,看了許久。
或是這夜色太過迷離,而這張臉生得太入她的眼了,她竟發了一陣昏。她清楚地知道,他已不可能是昔日的那位少年了,便如她一樣,她也早不是昔日的那個“小兵”,但是在她的心腑里,依然還是緩緩地涌出了一陣潮水無聲暗漲般的微微酸脹之感。
曾經有幾年的時間,那個晴朗的秋日霜晨和那片霜曉天里的含笑的少年的臉,會重復地出現在她原本只有血和死亡的夢景里。那是她連人生初潮也無人教導的懵懂而又磕磕碰碰的整個少女光陰里的唯一一抹亮色。再后來,她真正地長大了,再也無須這虛幻夢景的陪伴,她將舊事埋了,更多的事情占滿她的心,她再也不會想起自己的那段舊日時光了。
但是,就在今夜的這一刻,她卻被一種陌生而溫柔的感情驅動著,忽然間,極想觸碰一下這張從她少女時便落入了她心間的臉。
她情不自禁,終于,抬起了她的手,朝著枕邊人的臉慢慢地探了過去,一寸寸地靠近。當她的指終于快要觸到他的面龐之時,又停了下來。
床頭燭火昏殘,卻依然清楚地映明了她的手。
這是一只布著各種傷痕和刀繭的手。這些傷痕和繭,記錄了她經歷過的每一場訓練和戰事,也陪伴著她從一個步卒變成了今日的長寧將軍。平常她固然不會以此為榮。但她也從未在意過這些細處。她不覺得有任何需要在意的地方。在她看來,這就是從軍的正常結果。
但是,今夜這種時刻,當她的手和他的面容靠近,就要碰觸到一起之時,她才忽然發覺,她的手和這張幾乎尋不出任何瑕疵的玉凈似的臉容,對比竟是如此的分明。
姜含元念頭頓消,回了神,正待收手,忽然他的睫毛顫了一下,跟著,人也微微動了一下。
雖然他未睜眸,但她明白了,他已是醒了
她感到自己在這瞬間,心口跳得仿佛就要撞破了胸脯似的。
“殿下你醒了我也方醒來。是想再摸下你的燒。”
她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氣解釋了一句,隨即就要抽手藏到被下。不料他竟抬起臂,順勢握住了她正在回縮的手,帶著,將它壓到了他的額頭之上。
“你摸吧。”他依然閉目,眼睫低垂,只如此低低地道了一句。
大約是剛醒的緣故,他顯得懶洋洋的,嗓音低沉而沙啞,鼻音拖出了幾分酥骨般的沉濁之感。
他的額是溫涼的,這說明他確實退了燒。但是壓著她手背的他的手心卻依然很熱,有點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