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山道上顛簸。
青陽掀起車簾,熱辣的日光涌進車廂,一股山野間林木蓊郁生長的辛辣氣息。
謝嘉瑯低頭檢查選好的字紙,指尖突然輕輕抽了一下。
一剎那,涼意浸透他的五臟六腑。
心底深處那絲歸家的欣喜頃刻間全部褪去,巨大的恐懼狠狠攫住了他。
他喘不過氣,試著控制自己的手指,但指頭已經僵直,不管他怎么費力,依然一動不動。
不能在這個時候發作阿娘派人來接他了
謝嘉瑯緊咬牙關,心里一遍遍嘶喊,渾身緊繃,所有的意志和力氣都在試圖抗衡手指不受控制的痙攣。
正午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他卻感覺不到一丁點溫熱。
光亮從他眼角消失,他全身冰涼,被無邊的黑暗淹沒,身體不斷往下墜,仿佛有巨獸張開血盆大口,等著將他嚼食干凈。
他想呼救,想掙扎,想逃出深淵,可是周遭只有無窮無盡的幽暗。
一種沉重的力量緊緊拖住了他,他動彈不得,一點一點墜入不可見底的深淵。
青陽聽到一聲鈍響,謝嘉瑯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郎君”
下人沖進車廂,按住謝嘉瑯的手腳,翻出繩子捆住他。
謝嘉瑯經常毫無預兆地發作,照顧他的下人已經習以為常,捆繩的動作熟練麻利。
車輪繼續轉動,轱轆轱轆軋過泥濘山道。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在一座院門前停下。
謝嘉瑯聽見馬嘶聲,木門開啟的吱嘎聲,仆婦和青陽對答說話的聲音,慌張的腳步聲。
然后,一道婦人的聲音響起“在哪兒”
青陽小聲答“娘子,大郎在路上發作了。”
婦人嘖了一聲。
看不到她的神情,也能從這響亮的一聲中聽出她的厭惡和不耐煩。
那是他母親的聲音。
仆婦掀開車簾。
光線照亮整個車廂,也照亮被捆住手腳、一動不能動的謝嘉瑯。
他咬破舌尖,努力坐起身,劇痛讓他清醒了點,齒間滿是血腥味,然而他手腳依然僵硬,始終無法動彈。
鄭氏站在車廂外,柳眉蹙著,掃兒子一眼,收回眼神。
“抬進去吧。”
她皺著眉道,轉身便走。
謝嘉瑯望著她的背影。
精挑細選的字紙早就從他指間滑落,被下人踩踏,一團稀爛。
天氣轉涼,枝頭累累的青棗染了絲絲暈紅,瑪瑙串似的,引得鳥雀飛來啄食。
往年下人都要用竹竿驅趕,今年只能看著鳥雀偷食。
周氏這一胎懷得不穩當,性子變得喜怒無常,動不動發脾氣,有時候又一個人坐著傷心抹眼淚,大夫說她得靜養,趕鳥雀的動靜會吵著她。
謝六爺愁眉苦臉。
周舅母笑著寬慰夫妻二人“不礙事我懷山兒的時候也這樣,小妹這一胎一定是男孩”
周氏請了一尊觀音像供在房里,托人往各處廟宇道觀捐香油錢。
連日晴朗,天氣又變得燥熱起來。
這天,周氏早膳用了一碗肉粥,都吐了,懨懨地躺在床上,煩悶不安,叫下人請回鋪子里忙活的謝六爺,要他去吳神婆那里求幾張符。
生產對婦人來說是走一次鬼門關,周氏要什么,謝六爺沒有不答應的。
出門前,謝六爺見謝蟬一個人在廂房里坐著寫字,摸摸女兒腦袋,“走,跟爹爹出門玩。”
周氏無暇照顧女兒,謝蟬白天自己去學堂上課,在園子練習吹塤,夜里一個人睡。她知道周氏辛苦,前些天生病了也沒有驚動周氏,自己乖乖吃藥,小小年紀,懂事得讓人又憐又愛。
謝六爺把謝蟬抱上馬背,騎馬出了謝府。
謝蟬靠在謝六爺懷里,抬頭張望。
男子可以走南闖北,女子卻連拋頭露面都是妄想,在家從父,嫁人從夫。前世謝蟬在內宅和深宮困了一輩子,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既充滿畏懼,也充滿好奇。
謝六爺指著道旁林立的貨棧鋪店,告訴謝蟬那些貨物從哪里來。
前朝末年,天下四分五裂,各地割據勢力自立為帝,短短數十年間,政權幾度更迭,哀鴻遍野,生靈涂炭。
后來李恒的曾祖在晉州稱帝,平定中原,攻破蜀國,建立起威震四方的大晉朝,各方政權或奉大晉為正朔,或保境固守,顛沛流離的中原百姓終于盼到戰亂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