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勒巫師撥開他貼在額頭上的黑發,它們被淚水和汗水打濕了,將自己的額頭與他的額頭相貼。
他們近得幾乎是睫毛觸碰睫毛。
鍍銀的鹿骨低垂,反射火光,冷冷的,神秘的小少爺被那片銀灰捕獲,被束進了年輕巫師的世界里,小少爺毫無掙扎,毫無反抗他是圖勒的代行者,是至高的巫師,他是他的審判者。
“敞開你的夢,阿爾蘭,”圖勒巫師聲音清冷,低沉,“對我放開你的世界。”
仇薄燈的瞳孔驟然放大。
這是源于自我保護的本能恐懼。
雪原部族的“夢”、中原修士的“靈識、識海”,雖然稱呼不同,但本質是相通的,都是一個人最蔭蔽的、最深的精神認知。盡管小少爺不修仙法,也知道精神認知被他人進入的危險
對方可以任意修改他的認知,任意篡改他的自我,任意定義他們的關系,什么關系都可以
“阿爾蘭,”圖勒巫師命令,“敞開你的夢。”
少年的睫毛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他對著自己的審判者,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敞開自己的夢境清冽的風雪氣息席卷了他的意識
他的精神被另一個人剖開了。
人的精神,可比軀殼敏感得多,也痛苦得多。
每個人的精神,都是一道道不斷立起來的精神屏障,它們無時不刻不在承受沖擊、傷害。小到一句惡毒的話,一個冷酷的眼神,大到一個至親至愛的離去外界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精神的屏障留下傷痕。
有些傷痕可以愈合,可以消逝,有些則不可以。
不論過去多長時間,它們都一樣地疼痛,甚至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疼,越來越痛
東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爺,明珠一樣的珍寶。
他的夢立著無數道高墻,最外邊的那些光潔,純白,和他的身份沒有什么違和的地方他是被寵大的,他是第一紈绔,他能受到什么傷害呢他有什么痛苦呢可違和之處就在于此純白、純白、太過純白了
一點兒污跡都沒有。
精神屏障散發出淡淡的光芒,本能地保護自己風雪般的意識凝結于其上,滲透、包裹、同化,就像妖魔在污染白玉般的神明屬于另一個人的精神不斷蔓延、伸張、覆蓋直到看見那自我意識最深層的光那是對每個人來說,都最重要最敏感的自我。
它是純白的。
以刺目的光芒掩蓋一切的純白。
圖勒巫師籠罩它。
雙方的靈識差距太過懸殊,圖勒巫師剝開小少爺意識里自我保護的外殼,輕而易舉的
恐怖的感知席卷大腦。
仇薄燈無意識地睜大眼。
一瞬間,無數流光般的畫面,在他的視網膜上掠過數以百萬計的典籍史書、被碾做灰塵的雜記、仁義道德的君子以筆作刀、茍延殘喘的貧民為了一塊饅頭將同伴推下橋洞黑是白,灰是白,對是錯,錯是對
困擾、迷茫、以及最痛苦的那一個。
絢麗無比的木鳶在天空盤旋,滿載一個孩子游歷十二洲的心愿他犯了錯,他不該飛那么高,更不該飛那么快,無數仿照的紅鳶尾隨其后,飛上天空他只是想一眼望盡十二洲而已。
僅此而已
抱歉,被砍伐的紅楓林;抱歉,被戰火席卷的雪原;抱歉,所有死在紅鳶之下的人。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溫熱的液體將兩人的面頰一同打濕,小少爺抽泣地抱住在黑暗密洞廝殺過十六年的天生薩滿“抱歉抱歉阿洛”
圖勒巫師將他撈起來,讓他靠著橡木墻壁。
仇薄燈想振作一點,可十年來的良知折磨讓他根本沒辦法冷靜。淚水不斷凝結在睫毛上,又不斷掉下來,雨水般劃過蒼白的臉頰道學家的經學典籍不談骷髏白骨,可他讀過各洲的洲書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