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怨恨我太過冷血無情,怨恨我當年,在廣市海戰時,給你發了一條期瞞著你的消息。
你和我說,你已經從執念中走了出來,可以出發去尋找新的人生,我替你感到高興,原本不該再打攪你生活的平靜。因為我知道,我不是什么令人值得去付出一切的對象。我從十三歲父母去世那一年接受了rn13的治療,盡管經過老師指點,克服了種種困難,像個正常人一樣活了下來,成為了醫生,重新回到了社會當中,但我后來才明白,其實精神埃博拉對我造成的影響都在以一種非疾病的方式一直存留著。
二十三年了,我活在一個看不見的拘束帶里,我習慣了沒有情緒,習慣了冷靜地處理所有問題,習慣了理性地對待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我沒有辦法,我父母親戚凋零,如果我有任何意外,謝雪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我是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身邊許多人說我不像人,沒有情緒,我無可辯駁,我也別無選擇。因為只有行尸走肉,我才能平安無事地活下去。
就這樣,日久天長,我好像已經不記得激烈的感情是什么樣的了,我習慣了不讓任何事情在我眼前失控,所以我總是去安排你們的人生,去盡量地走到你們的生活里去保護你們,卻拒絕任何一個人踏進我自己的生命當中,成為不可預知的變量。
我確實活了下來。
可我已經把自己活成了一臺機器,一塊石頭,一截草木。
現在想來,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沒有做好的。我像鈍刀子一樣傷過很多人的心,黎姨的,謝雪的,李若秋的,陳衍的,你的。
我病了二十三年了,已經不知道該怎么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去和人相處,去感受人和人之間的最簡單、最不用拘束的感情。我甚至在一開始都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會存在什么不顧一切的愛情,所以我那時候諷刺你,推拒你,教育你。我說你什么都不懂。
其實什么都不懂的人是我,賀予。
你希望我能明白過來的那段日子,你守著我的那段日子,一定很難受吧。
不管你和我說任何東西,做出怎樣的舉動,我都不相信你對我的感情是真實的,我一遍一遍地推開你,把你弄得頭破血流,希望你離我越遠越好,我看不到你眼睛里的光,我不相信你眼睛里有光。
賀予,真的很對不起。
后來,你回來了,很多事情都變了,你不再喜歡我了。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其實是一種解脫,你從此之后不必再面對一個連怎么去接受別人的真心都學不會的對象。你有這世界上最熱烈最勇敢最執著的心,而我的心已經病得太重,好在終于不會再拖累你。
但這不是說我不喜歡你,賀予。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已很喜歡你。這是我以前不曾擁有過,今后也不會對任何人再有的感情。我愿意保護你,照顧你,陪伴你,我愿意由著你的任性,縱著你的脾氣,我愿意為你付出所有的感情,乃至于生命。
然而這一切終究都是太遲了,這些你曾經很希望得到的東西,現在都變得不值一提。
我沒有別的什么可以再給你。
我只想在最后誠實地告訴你,你是值得被愛的。
你是將被愛著的。
你是已被愛著的。
我知道你怨恨我,不得不說,承受你的恨意會讓我感到很痛苦,感到麻木,但我知道那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回來之后的任性,暴躁,冷漠我都能夠理解。我很難受,但我必須承受著,是我欠你的。我欠了你一整顆的真心。
我沒有逃避,我愿意這樣陪著憤怒的你,就像曾經的你陪著無情的我一樣。你把刀往我心里刺我也不躲,我想知道你從前有多疼。
我這樣做,只希望當我離開你身邊的時候,你已經發泄夠了,你能原諒我,哪怕一點也好。
仇恨與你不相配,賀予。
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雖然原諒我這一次,我必須誠實地說,希望你以后能改,你有很多的壞毛病,喜歡亂花錢,耍無賴,挑食,控制不住脾氣做人底線其實也沒那么高,但你對真情和人命都是懷有敬畏的,你可以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我一直是那么認為的。
我當年主動配合警方,并不是因為我相信了你會去和曼德拉勾結,我是希望你能夠把手伸給我,不要一個人固執地去扛下所有的事情。我去警局的時候,我心里想的最多的其實是你才二十歲,賀予。
那一年你才二十歲。
我不想也不能讓你有任何意外,所以我希望你能像小時候在花叢旁握住我的手一樣,再相信我一次。
但也許是因為我從前的一次一次拒絕和推卻,讓你已經對我失去了信心,所以我沒有機會再挽回你的信賴了。歸根結底,仍是我傷了太多你的感情。
賀予。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做好。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其實我在很早之前,在陪你過二十歲生日之前,就已經在心里接受了你的告白了。
但那時候我的身體已經很差了,各個器官都在衰竭,那是過量使用rn13的后遺癥,我一直都在美育治療,收效甚微。我不知道該怎么安置我對你的喜歡,醫生當時說我只有五六年的壽命,我便認為與其令你傷心,占用你人生中最好的青春去陪我走向死亡,不如還是讓一切都停留在可以收拾的局面上。
直到我寫下這封信的今天,盧院長告訴我他已是肺癌中晚期,他之前告訴了所有人卻沒有告訴我。我才能夠明白,其實不知情比陪伴更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