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他放學歸家,找了半天都沒找到蓑衣鶴,小廝支支吾吾的,后來見實在瞞不過了,哭著喊是他不好,不該讓蓑衣鶴放風,哪里料得它驚了夫人,貴氣嫻靜的夫人忽然暴起,將蓑衣鶴狠狠打死。
事后母親又是那副溫柔模樣,連連致歉,說她最近管家壓力太大,又被小畜生挑釁,實在沒壓住火氣。
自己的小寵被稱作小畜生,六郎有點不太高興,但一邊是撫育他成長的慈母,一邊是僅僅相處半個月的小寵,他還是原諒了母親的過失,讓她不必放在心上。
此后歲月,他沒再養過任何一只小寵。
護不住的,沒必要再養。
老尚書帶著一絲哭腔,仿佛在祈求亡魂的原諒,“娘娘,娘娘,別怪老臣窩囊,如今,如今那位已坐穩江山,而小太子卻受了熏腐真龍假龍已不重要,老臣老了,實在無能,愧對您往日的提拔。”
張六莫名煩躁,習慣性去摸他袖里的無事牌。
忘了。
他雕琢另一塊的時候,把她落在畫案上了。
鼻尖分明還縈繞著安寂的檀香,身處天下最清凈的佛門,他卻仿佛感覺自己推開了另一扇門,血淋淋的,堆砌白骨腐尸,到處是令人作嘔的臭氣。
底線正在極快地淪喪。
張六森白的面孔蒙上一層陰翳。
小四爺在外頭等得日頭西斜,懶懶打起了呵欠,這個方丈不行啊,超度一塊玉都要那么久,啊呸,不是超度,是虔誠開光
“沈垂芒,幫我辦一件事。”
忽然耳邊吹來一口寒氣,小四爺險些跳起來。
“六爺,您跟姑奶奶學壞了。”沈垂芒感覺氣氛不對,“怎么發生了什么事”
六爺垂著面孔,本就蒼白的皮膚褪去了血絲,像是死去多年的灰斑鳩,眼珠子都是僵硬灰暗的,生機被一瞬屠絕。
凜冽又絕情。
“去。”
他唇齒溢著滔天殺意。
“給我,挖了張家祖墳,一具也不要放過”
張家被全族抄斬后,尸體拋到了亂葬崗,那時張六無權無勢,只能趁著夜晚,用自己的雙手一具具刨出來,他特意尋了一處偏地,拼好尸首給他們下葬。
等到他登上高位,又把小墳包推平,給他們備上了一具具上好的棺材,葬在風水極好的地方,還請了高僧做了數場法事,以求家人能有圓滿的來生。
當他是張家六郎時,他親自給他們送葬、報仇,除了最后一環的真相大白,他自認做得對得起張家的養育。
但張家是無心無愧對他嗎
未必。
為什么他上了金鑾殿,天子臉色大變,還想將他驅逐出去
偏偏他殿試無可挑剔,力壓群雄,為了公平起見,天子聽取閣臣們的建議,欽點他為狀元。
風光的日子才沒多久,張家就遭遇了飛來橫禍,平王跟大伴聯手,將一頂投敵的罪名扣在他們頭上,張家女眷在祖母的帶領下,一個個決然上吊。
事情真是如此嗎
那是自愿嗎
他往日并不覺得張家人多有骨氣,畢竟為了重回朝廷,他們不惜與商賈交好,還拿兒女的婚事當做籌碼,巴結高官,他跟萬家小姐的聯姻,也正是出于雙方利益。
張家壯烈殉節,是不是只為保全另一個秘密呢
深夜,冷雨漓漓,六哥撐著一柄小皮紙傘,紺蝶色曳撒濃如墨,沉厚矜重,當裙擺被雨水濺濕,好似綴了一群艷到極致的黑蝴蝶。
在六哥的面前,紙傘密密麻麻,連成一片。
到處都是眼睛。
“先挖最老的。”六哥嘴角含著一絲諷刺,“不用客氣,就從老夫人挖起。”這位對他最慈祥的老人,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除了信得過的小四爺,來的都是死士,秘藥一喂,命都是他的,張六不擔心會泄露秘密。
“六爺,有東西。”
小四爺最擅長搜查與審訊,但凡是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老夫人的手里死死攥著一枚嘉佑通寶的銅幣。
嘉佑通寶,小天子登基后的第一個年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