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笑道“就像你說的,佃戶們能吃飽了,手里有余糧了,就不會那么聽話了。”
“可他們靠他們的雙手,在地里日夜不休的干活,怎么就不能吃飽呢”
管家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了,他不知道自己該為老爺說的話震驚,還是該為老爺對自己的信任震驚。
老爺卻說“以前我不懂這個道理,仙人說什么我都當耳旁風,那是我該知道的道理嗎我就是個農民,注定了一輩子在地里刨食,老天爺給我點好臉色,我就吃飽一點,老天爺不給,我就餓肚子。”
“仙人說,我們窮,我們苦,不是我們的錯。”老爺目光依舊縹緲,“我們已經干了我們所有能干的事,就像你,你休息過嗎你不僅要看賬本,還要記住所有佃戶,記住他們家里有幾口人,幾個孩子,多少畝地,每年要交多少租子,是生了人還是死了人。”
老爺看了眼管家“可你這樣的人,做這么多事,卻只能當家奴。”
管家沉默的低下頭,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又能說什么。
他確實干了很多事,以后還要干更多事。
沒被賣的時候,他在原先的主人那還是很受器重的,吃穿雖然不能對比少爺們,但起碼不像小廝丫頭,賞錢也比別人多,他那時候多驕傲啊,覺得自己跟小廝丫頭不一樣,雖然賣身契都捏在主人手里,但就是不一樣。
被賣的時候,他才發現他們是一樣的,他沒有財產他自己都是主人的財產。
他的父母也是,他們和主人養的狗沒有區別,主人喜歡他的時候,愿意伸出手逗一逗,不喜歡他了,他就是喪家之犬。
他努力識字,跟著父親學打算盤,看賬本,可到頭來,血淋淋的現實告訴他,無論他多么努力,多么上進,多么忠心,他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狗,一條隨時能被人打殺遺棄的狗。
一條狗,曾經卻以為自己是個人,多可笑啊。
老爺從懷里掏出一包煙,這包煙被好好保存著,但也已經快爛了,這才舍得拿出來抽,他給管家遞了一根,又給自己點上,吞云吐霧的時候他又說“其實過來之前,我連個大名都沒有,小時候都是渾叫,叫我狗蛋牛糞,反正什么的都有。”
“后頭我嫌不好聽,又不知道起什么名,字都不認識也沒法給自己起名,就讓人叫我陳六。”
“前頭五個兄弟姐妹都沒了,有夭折的,有逃荒路上沒的。”
陳六“現在想起來,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拍了拍管家的肩膀“你跟我不一樣,你還年輕,如今也不是奴籍了,以后走出去,不管你是干什么,都別把人當畜生。”
他看著管家的眼睛“他們是人,跟咱們一樣的人,不是牛馬。”
管家從沒想過,老爺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在他的印象里,老爺是個話多且樂呵的人,他似乎有不少錢,但從沒置辦過什么貴重的東西,只對老爹老娘和妻子大方。
稍窮的地主家,妻子也是要下地干活的,不下地也得織布。
富裕的地主家,妻子就待在宅院里,生孩子帶孩子,出不了幾次門。
唯獨陳六,他妻子竟然跟他一樣,也要帶著人去見佃戶,也要給佃戶們送吃的。
夫妻倆都忙,感情倒是很好,互相并不圍著對方轉,便也少了許多口舌。
只是陳六每每叫管家去買魚鰾時,管家都覺得離奇,竟還有不愿意生孩子的夫妻,又不是窮苦人家,生了也能養活。
他還旁敲側擊地問過陳六,陳六倒是很大方地說“孩子不能陪我過一輩子,他們日后也要成親,也會有妻子丈夫,只有我妻能陪我過一輩子,她若是因為生孩子有個好歹,我再去哪兒找她呢換一個換一個,能有如今這個好我可賭不起。”
管家倒是覺得新奇,他原先的主人家,主母日常除了偶爾查賬,便是盯著老爺,老爺要是多跟哪個丫頭說句話,主母都要把那丫頭叫過去,總之是要找些麻煩。
若是老爺喜歡,那就趁老爺不在,叫人牙子把丫頭發賣了。
那時候他還沒有被賣,還被器重,只覺得主母心眼雖然小,但也不算做錯了事,丫頭勾引老爺,一個成了別的便要有樣學樣,不狠心整治,家就不成家。
現如今成了陳家的管家,看了陳六和妻子的相處,便覺得自己以前實在可笑。
丫頭們能決定什么呢她們也不過是“家”里的財產,是水壺是漏斗,是剪子,是一枚枚針,她們連自己會不會被父母賣都決定不了。
她們都想留在大戶人家,因為只有在那兒,身為財產的她們,才能擁有一點微薄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