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客套寒暄了幾句,又復而沉默,青衣藏在桌下的手攥著衣袖,心里陣陣發緊,不知今年,這位大人是否還會詢問那個問題。
“都說世事如棋,人生如戲,所有唱謫仙賦的人中,你是唱得最好的。”茶杯升騰的白霧與屋內裊裊的檀香朦朧了男子的眉眼,青衣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你覺得,謫仙最后在想什么”
十幾年來,首輔都會詢問青衣這個問題。
青衣低頭,她唱這出戲唱了十余載,也曾給出過許許多多不同的回答,但大抵沒有一個吻合男子的心意,所以他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問起。
“我想”青衣抿了一口茶水,這個問題她想了很久,一直在想首輔想要聽見一個怎樣的答案,但后來,她又覺得首輔或許意不在此。
“我想,她應當是放心了吧。”青衣盯著青瓷杯盞,緩緩道,“紅塵雖好,卻非吾道。她是那么執著前行的人,能這么決絕的離開,許是覺得可以放下了。”
男子撥弄茶盞的動作停頓了,青衣卻是在片刻的思忖后繼續說道“她恪守自己的本心,自然也會看重別人的自己。”
“誠然,我等凡人提筆落墨,總難免期望仙人有情。因此唱詞花腔總是平添了過多的愁緒,一廂情愿地認為仙人對紅塵有所眷戀,也會難舍難離。”
“妾身愚昧,不知首輔想要得到一個怎樣的回答。但是,妾身唱這出戲的時候,最后回首,不覺難過,亦不為之感到憂愁。”
青衣笑了笑,語氣溫柔“因為我來人間走一遭,能幫那孩子看清自己的路。這很好。”
青衣心想,謫仙到底是謫仙,故事中那位走入凡塵的仙人有這樣一個超脫世俗、不被動搖的信念。若是輕率提起,甚至顯得有些大逆不道。
在身為父母的子女、他人的愛侶、誰人的友人、孩子的父母之前,你首先必須是你自己。
青衣粲然一笑。
“既然她走得無牽無掛,那必定是因為她認可了自己的人間。”
人生在世,又有幾人能夠無愧于心
青衣慣例回答了問題,很快便起身告退。徒留男子一人坐在窗邊,在氤氳的檀香中回憶著從前。
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就像不周山傾天池塌,深紫色的雷霆如貫虹般道道劈下,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與懾人的威勢,仿若天神要將人間毀滅。
那時候的首輔,或者說,柳南木,他年紀尚小卻已記事,他看見她衣袂翻飛,步入傾盆大雨,隨手拔出了一旁衙役腰間的鐵劍。
幾乎是在她踏出人群的瞬間,那于烏云間醞釀已久的深紫色雷霆剎那兜頭劈下,讓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平民百姓發出被大雨模糊的驚喊與嘶鳴。
柳南木也沖了出去,想要跑到母親的身邊,義父卻一把將他抱住,隔著一片雨幕,望著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
在雷光劈落的瞬間,她也同時揚起了劍,明明是一柄凡物,卻瞬間攪動了人間的凄風與苦雪。她朝著蒼穹揮出一道劍光,幾欲撕裂蒼穹。
那輝煌而又清圣的劍光烙印在柳南木的眼中,像晨曦時分熹微的天光,卻如撩起紗簾一般將瓢潑大雨一分為二,與天地之威兇猛地撞在了一起。
那是足以斬落太陽的一劍。柳南木閉了閉眼,也是知道那時,他才恍然驚覺人與仙的區別。
九霄雷霆足足劈了三天三夜,那道單薄清瘦的背影便也在雨中佇立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之中,京都家家戶戶閉門不出,人人自危。就連十多年來勤勉不輟的齊國君都罷免了早朝,所有人都在等待雷云消散,風雨初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