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知道今日女兒帶外孫外孫女來家,徐姥姥一早起來,換上兒子祝壽孝敬的新衣,頭上勒著流云如意福字緞包頭,身上是暗紅字不到頭紋底緞子繡福壽綿綿,發絲兒都用抿子蘸著刨花水抿得整齊,烏油油一個發鬏結在腦后,用銀箍兒穿一只長簪別住,打扮得齊齊整整,面色紅潤體態豐健,儼然是一副兒女孝順生活順心的模樣。
見她一早就在門口張望,有相熟的鄰里笑著來打招呼“老姐姐今兒不開鋪子,是在這兒等孩子嗎”
“我家姑娘今兒帶孫子孫女回來嘍。”徐姥姥笑吟吟地道。
徐家房子不在民巷,而在商街。房子門面有六間,二層門樓,原是兩家,后一并買下做一家,一側三間是徐姥姥與兒媳操持的食肆,專做北方吃食,另一側開做醫館,徐老頭與兒子操持。
徐姥姥勤勞肯干,吃食又做得干凈味美,這些年一路從養家糊口的小攤子做到臨街的門面,與女兒扶著丈夫養好了病,置辦了屋室做食肆,后又盤下隔壁的房子做醫館。
生意做得不錯,又有女兒幫扶,日子也算紅火。給兒子娶了妻,如今膝下孫男娣女有三,夫妻和順兒孫孝敬,再沒有什么不順心的,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小小年紀自己賣身到大戶人家的女兒了。
當年徐姨娘自己把自己賣了,換來幾兩銀錢給家里過活,徐姥姥哭也哭了罵也罵了,卻也知道那是家里剩下最后一條路了。
一家人千里奔波來了金陵,本是為了安身立命,可所剩銀錢在賃了屋室后已不剩幾何,兒子尚幼,丈夫病重,一家人生計都擔在她身上,她在酒樓里給人洗盤子傳菜,一月從頭忙到叫不過落得幾錢銀子,夫君的藥錢尚且不足,何談安身立命
她拿著銀子,沒去給丈夫買藥,街上稱了二兩肉來,一刀刀狠狠地剁成了肉泥,包出一小甌餛飩,端給了時年尚且八歲的徐姨娘。
她眼含著淚賭咒發誓“你在那府里忍耐幾年,不要出頭,只好好地保住命,娘不求你能得貴人賞識出人頭地,也不求你能拿多少銀錢回來,只求你能挺住幾年,等阿娘攢足了銀錢,贖你回來。”
后來徐姨娘被文老夫人看重,在仍是文府大少爺的文老爺院里掌事,送回家的銀錢越來越多,徐姥姥拿著錢辦了食肆,家境逐漸有了回轉,但有一分錢,她一文未動。
到徐姨娘十五歲時,她拿著二十兩嶄新的雪花銀去了文府,那是她從小吃攤子做起,一文文攢下的銀錢,給女兒贖身的錢,剛到錢莊去換了嶄新的銀子,帶上給女兒的新衣裳,想要接回家,過上嶄新的日子。
那錢徐姨娘留下了,眼圈紅紅不言不語的,文老夫人卻沒見她。傍晚時文府里送來幾匹衣料和一對金鐲來,衣料順滑鮮艷,鐲子也黃澄澄的十足十的分量,都是從前不敢想的東西。
徐姥姥聽著文府婆子恭喜的聲音,才知道原來兩日前文夫人便做主叫她的女兒做了“大少爺”的房里人,那日是定好的吉日,文夫人遣人來送納妾之資的。
這些年來家境更佳,拿東西自家也拿得出來了,徐姥姥多想備下當年雙份的禮登門摔在文府門前,可惜當年那位“文夫人”已經過世,而年的她卻沒有那份鬧到文府門前的底氣。
徐姥姥站在門前,逐漸紅了眼圈,與她說話的人見她方才還笑吟吟的,忽然變了面色,忙問“老姐姐,你這是怎么了”
“一時不察,叫風迷了眼了。”徐姥姥抹眼一笑,徐老頭不知何時拄著拐走了出來,站在她身邊,按按她的手,老夫妻二人一同望著街頭。
文家的馬車來得很是張揚,一輛朱輪云紋青緞車,跟車的嬤嬤便有六個,前后還有護院家丁,另有兩輛大車跟在后頭,一路踢踢踏踏的。
徐家另外幾口人也早已走了出來,半條街的人看著熱鬧,徐姨娘下車時裙角的荷葉邊翻起,露出一點水綠緞子金線石榴花紋扣頭的翹尖角繡花鞋,耳邊用細銀絲墜著、銀石榴花形包著的紅寶石珠兒一搖一晃間,便有百般雅致、千種艷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