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若的信是一如既往的又臭又長,他恨不得把自己每日早中晚都吃了什么、吃到什么好吃的都寫到信上送到婄云手里,但關乎賀時年的事他卻能做到盡量細致又筆墨簡潔。
為免路上信件出了什么事故,賀時年在京中的布局都是暗話隱喻的,當年兩軍戰前,這邊也自有一套密文,賀時年與步云大師的話不能隱喻,他干脆就搬了密文出來,字字句句,一字不少地寫到了信上。
信看畢了,婄云的心一半放下一半提起,放下是因為步云大師既然話說出口了,主子的身體日后必然不會成為隱患,提起是因為
她目光復雜地直直望著錦心,聲音艱澀地低喃著“憑什么、憑什么”
憑什么眾人的緣法,最終卻是主子一人受了罪,擔下了苦楚
她小心翼翼地將額頭搭在錦心的手上,眼淚不斷往下掉,硬是死死咬著牙沒泄出一絲哭聲。
錦心這一覺睡的很沉很沉,她沒有做那些重復了許多年,不管有沒記住,其實都早已經深刻入骨殖靈魂的夢境。
這是一場嶄新的夢。
她夢到冬來農民吃飽穿暖過農閑,夢到街上的小販笑意盈盈坦著扁擔來去,夢到書院私塾中的學生跟著先生朗朗誦書,夢到邊疆的戰士寒衣厚糧草足
她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場夢,走馬觀花般地看到許多許多事情,她只記得她一直笑著,最后畫面一轉,她好像走回了自己的家。
金陵文府,她就在這里長到如今這樣打,樂順齋院子里的花,園子中的每一棵樹,都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樣子。
她今生身體孱弱,算來,長到如今,還未曾親自用雙足踏量過這個府邸。
可在夢中,她對這座府邸擁有刻入靈魂中的熟悉,看到懿園邊角上一棵根枝勁壯的玉蘭樹,她會先想到啊,這是我少年時爬過的玉蘭樹。
可她此生分明行動小心,徐姨娘把她看護得眼珠子似的,盧媽媽繡巧眾人也小心將她當做玻璃人一樣捧著,連天氣和暖舒適的時候逛逛園子、與小丫頭們踢踢毽子她們都會小心又小心。
爬樹這種事情,與她是無緣的。
但在夢中,她就是那樣堅定,她曾攀爬到那棵玉蘭樹的枝干上,摘下枝頭開得最嬌艷的一朵玉蘭,然后然后笑著簪到滿面急色,立在樹下伸開雙臂試圖接著她、又不斷呼喚她的名字的大姐姐的鬢邊。
是年僅十三歲,尚未到將笄之年,也未曾經歷過風與磨難的文家的掌上明珠,笑起來時眼中似有星月,人比花嬌。
錦心抬手摸著自己的心口,那里忽然跳得很慢,一下、一下,緩慢得好像連它也想要留下這溫柔的時光。
她看到二姐三姐聯袂而來,看到乳母牽著小小的小五亦步亦趨地過來,粉嫩嫩軟綿綿的小團子穿著大紅色的襖裙,襯得尚且稚嫩的眉目都明艷得不可方物,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叫人不敢想象她長大之后會出落得讓人多么驚艷。
她便又笑了,這次唇角牽得很用力,因為她又看到文老爺、文夫人他們緩緩走了過來,看到文從翰與云幼卿并肩站在墻角,文從翰有一個圓鼓鼓的小團子,是個不過二三歲的小娃娃,有一雙明亮的,與他母親那樣相似的大眼睛。
她還看到她那活潑得好似上天派下來討債的弟弟,一身大紅襖褂打扮得福娃似的,在樹下撒嬌打滾向徐姨娘鬧著一塊糕。
一切都如此美好。
錦心壓下心中尚且存留的理智判斷出的結果,情不自禁地笑著,可笑著笑著,她又覺著心口陣陣作痛,眼前逐漸變得一片模糊,她極力想要睜大眼睛,卻控制不了逐漸沉淪于混沌的神智。